“小秋子,今儿天气这么好,呆家里干嘛,带你去个好地方。”当值的翰林供奉李白刚一交班,便来到我的舍下。
我正看着一本古人的棋谱,忙站起身:“又是去城东的胡姬酒家?”
李白摇头:“到汝阳王府去,我们结拜的八兄弟都去。”
我便点点头:“那好。”
和李白兄出了翰林院,外面果然一片春guang明媚,树木葱茏,花香醉人。
我和李白骑着马并辔而行。一路上不断有相逢的人们打招呼。
李白现在是长安城的大名人了。经常有王公大臣请他赴宴。
偏这李白喜好交游,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天天醉醺醺的。但同在翰林的同事们和他却处不好,特别是名气很大的文人们。李白开始还经常打打招呼,后来发觉这些人经常在背后挑拨离间,索性就不理他们了,依然是我行我素,率性而为。我因为年龄还小,虽蒙皇上娘娘恩典,赐了个正五品,有人眼红过,但见我还是那副孩子脾气也就没当回事儿。
李白喜欢和我经常聊聊,特别是在兴庆宫里演了那一出好戏,出了口恶气后,他和我关系更好了。我那次当着皇上的面,驳了杨国忠恶毒的攻击。李白从此认准了我这人的人品不赖。
下棋的只认理。
一路上,李白和我拉着话:“其实,那次我既是真醉,也有些装醉。心里透亮着呢!我知道他们恨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其实这是我和李隆基做的一桩最划算的买卖,他要我的诗才,要想博个尊贤爱才的美名,就得把面子给足。否则我才不干呢!”
我看看他,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那惹的可不是一般的祸!我劝他:“太白兄,我很敬重你的高才和品性,但据我所知,你的处境不太好!宫里生存下来并不容易,要保护好自己。”
李白在马上哈哈长笑一声。笑罢点点头:“好好,谢谢你这位小兄弟。”
有点讽刺之意。
他太傲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其实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凭空来的。李白的好日子真的快要到头了。
高力士和我关系其实还不错,他交办的事我也不含糊。所以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我这个小小棋待诏也是一本帐。
“奕秋小兄弟,你是个聪明人。”李白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已经有人告诉我了,但这算什么,我李太白从来没怕过谁。”
汝阳王府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李白和我在王府门口下了马,一边的门官正好认识我们,便进去通报。一会儿,汝阳王李进便亲自出了门来迎接。
李进长得很高很瘦,是宁王李宪的长子。跟他爹极其酷似。
“两位快请,其他的都到了。”李进笑吟吟的,很是客气。凭直觉,他是个城府很深、善于周旋的那种王爷。
一进王府正厅,那一帮子老朋旧友马上吵嚷起来:“太白兄,来迟了,可得罚酒三杯哟!”
贺知章,这是李白的知音之士,就是他老人家给李白封了个“谪仙人”。他上来哈哈一笑:“好哇,‘谪仙人’又来了。这回可用不着我金龟质酒喽!”他讲的是一个长安城广泛流传的典故。那李白刚进长安时,那贺知章请李白在胡姬酒家喝酒,结帐时才发现竟忘了带银子,只好解了身上的小金龟付酒帐。后来那胡姬还老拿这事讲笑话。
左相李适之,一个稳沉持重之士,看见李白脸现笑意,后见到我,有些意外,还是笑脸相迎。我知道,他一直以为我是皇上近臣,怎么会和李白混在一起。
金吾长史张旭最是有趣,说话的嗓门很大,性子也豪爽。他拉着李白的胳膊不放:“你老兄今来晚了,等会一定先罚酒三杯!”
李白哈哈一笑:“好,不过我话说头里。我罚酒三杯,你可得给我来幅狂草!”
“哈哈,好,老张别的本事没有,一笔狂风乱草还是拿得出手的。哦,这位小哥是……”张旭是今儿第一次见面的,饮中八仙就他我还不熟。
“在下周奕秋,是李白兄的同院好友。久闻张长史酒名书名,今日真是三生有幸!”官场这一套我也无师自通了。
李白笑笑,甩了下袍袖:“小秋子,别生分了。我们都是朋友。张兄,俗话说,万流朝宗,百川归海,金陵一别,我们总算是又聚会长安城了。”他们两人性格相投,有说不完的话。
我接过一边侍女上的茶,品了一口,看了看王府的客人,来的有在朝为官的,也有布衣平民。除了左相李适之,就数吏部侍郎苏晋地位最为重要,司掌官员擢拔选任。他坐那儿慢慢喝着茶,表情淡淡的。可没人敢忽视他的分量。那汝阳王李进常上去跟他搭讪两句,还有个侍女专门站一边给他参茶倒水。足见主人心底是有数的。
还有左司郎中崔宗之,一个很清秀的书生模样儿。一位在家的处士焦遂,布衣之士,坐那儿唯恐别人小瞧了似地,总是东张相望。
汝阳王府的茶水清香净雅,雪沫四起,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甘醇味道。李进走到我身边问道:“奕秋老弟,这茶如何?”
我点头:“很好很好。好象味道与我平时喝的不大一样。”
李进来了兴致,坐了下来。他一双xiu长的手指捏起一个小小的青花瓷杯,细细啜了一口,说道:“这不是你常喝的贡茶。”
“哦?”我好奇地看看。“我喝过最好的茶是皇上赐的蒙顶茶,还有在寿王府喝过的紫笋茶。味道确不一样。”
李进淡淡地笑了:“不错,蜀川蒙顶不错,湖州紫笋也是风味绝佳,这两种茶可称得我朝吴蜀茶中冠冕。有首诗称赞:‘顾渚吴商绝,蒙山蜀信稀,千丛因此始,含露紫英肥。’不过,我这茶是越州剡溪茶。”
“剡溪茶?”我头一次听说。
汝阳王李进点点头:“‘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山琼蕊浆’。说的就是这剡溪茶。待诏若是爱喝,等会儿走的时候,我让人送你一盒。”
我连忙起身相谢:“这可担当不起。”
李进朗然一笑:“不必客气。”
他怎么知道我爱喝茶的?这位清癯飘逸的王爷真不简单。
这时酒宴已经备好了。
汝阳王亲自招呼来客们入席:“本王今日得了几坛酒泉酿制的美酒,特邀各位来品尝。请各位入席。”
我朝酒席风俗,酒席上一般不作讲究。一般主人坐在主位。那汝阳王也不推辞,在主位坐定。其余人士随意就座。同时,每位客人身边都有一位侍女相伴。而李白、汝阳王身边的是长安城有名的青楼歌伎。
酒过三巡,左相李适之建议:“有酒不可无酒令,有酒令不可无人宰酒。汝阳王为东道可为宰酒。各位以为如何?”
众人一致同意。汝阳王起身笑道:“好,承蒙推举,本令官就先请各位满饮此杯,听我酒令。”
酒干之后,他笑着说:“本王酒令须以骰子为记,上骰盘!”他朝一边的侍女挥了下手。
一个多面形的彩盘放在酒桌中央,上面放着数只骰子。座上诸公人人拈起一个骰子,然后掷于盘中,朝上的一面就有图案。图案分堂印、碧油等几种。其中采值最高者为胜。堂印就是彩值最高的。
我正好掷了个堂印!
坐我一边的那个小侍女很是高兴,给我的杯里斟满酒,并告诉我:“你可以请在座的随便哪位行令。”
我喝完酒,笑道:“我想请李白兄以酒为题,赋诗一首。”
李白喝了酒,那位青楼歌伎便笑吟吟地为他斟满。李白亲昵地搂了一下歌伎的肩说道:“好,小秋子要我作诗,我就给助助兴。我有个要求,花正芳须得饮满三杯。”
花正芳就是那位歌伎了。她娇笑一声:“就你多事,不会体贴人。”
李白站起身略一思忖,手指了指天,张口吟道:“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好、好”、“起笔不凡哪!”叫好声不绝。
他又指了指地:“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有道理、有道理。”李适之点头称赞。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
话音刚落,我击节赞叹:“好一个‘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一边的侍女却掩口而笑。
我不解:“你笑什么?”
侍女笑道:“我笑相公酒量还不及两杯呢!谈何‘三杯通大道’呀?”
人们轰地笑起来。
那张旭一边嚷起来:“小兄弟,就和这小丫头连干三杯!”
我慌忙摆手:“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行。”
哪知那侍女已经斟满三杯酒,放在我面前。我看看汝阳王,叹道:“你这府里的丫头真是厉害!”
汝阳王笑了:“周小弟不必客气,这位小红姑娘和你差不多大,聪明伶俐,若不嫌弃,可以纳为一房。”
我刷地脸红了,连忙摆手:“不可不可。”
那小红姑娘却早站起身:“我敬哥哥一杯。”
这时众人也在一边大声劝酒,整个一赶鸭子上架。
我只好一气全喝了。再坐下来时,只感到头晕乎乎的。桌子上诸公面目都看不清了。
其实经过一番大闹,不到一个时辰,三坛御制荼縻好酒全喝得一滴不剩。
再看这些人,哈哈!我笑指着这些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们傻笑。
你看那老贺,贺知章,晕晕乎乎,醉眼朦胧,坐那儿一动不动,嘴里不知道在咕哝什么,想回乡了吧;
汝阳王李进倒还清醒,却手执酒樽,一个劲儿劝这个劝那,喝喝喝,舌头象打了卷儿;
左相李适之素称量大惊人,却也满面红晕,目透精光;
那美少年左司郎中崔宗之起身想敬谁的酒,却迈不动脚,摇着身子,颇有些玉树临风的样子;
吏部侍郎苏晋仿佛在参禅一般,闭目养神,却一下靠在身边的侍女肩上酣睡起来。吏部大员也是一付惨样儿,好玩儿!
那位处士焦遂喝得有了点量了,和李白争执不下,大概也是想出个什么风头吧。
李白不理他,却和一边的花正芳喝着交杯酒,每喝一口还吟一句诗,把那花正芳逗得格格直笑,花枝乱颤。
再看老张,那位金吾长史,醉眼朦胧中,把帽子脱了,大叫一声:“快,笔墨侍候!”
一边的侍女忙端来事先早准备好的一盆墨汁。
众人这才有点醒了,起身看老张的现场表演。
那老张把一头长发浸到墨池里,就着汝阳王那一列事先备好的漂亮屏风,“刷刷”地发走龙蛇,一行淋漓酣畅的颠狂草书赫然出现在人们眼前。
正是李白兄刚才的诗作: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看过老张的书法表演,我确实对那张旭张长史心生敬佩。
要说书法,我也曾师从本朝翰林们学过,自己还有些得意。一手颜柳楷体写得颇得要领,魏晋二王那流妍优雅的行草也甚有心得。但象张长史这等大气磅礴、笔惊风雨的狂草却是第一回见识,站在那屏风前,耸然动容:若论书法,象这等不拘法度、见真性情的文字,本朝只怕是首开先河。
狂草一派者,在诗坛则如李太白惊世绝伦的浪漫诗章一样,都是人的内在张力得到极度释放、创造力如闪电般迸发的产物。
就在我如痴如醉,犹自用手凭空勾勾划划时,汝阳王笑了:“待诏还酷好书法?”
我这才回头笑笑:“书法与棋道颇有相通之处。”
汝阳王也是我的棋友之一,他正在让人布下棋具,准备和我手谈一局。
“哦?愿闻其详。”汝阳王请我在奕榻上坐下,一边的侍女将一瓯上好的山南道峡州云雾茶端上来。
汝阳王确是那种稳健成熟、善解人意而情趣高雅之士,与寿王李瑁相比,他在政治上更成熟,为人更为沉稳可靠。我最爱和这种坦诚可信而又儒雅的王公文士交往。
我吹了吹那沸茶上的浮沫,一股幽幽清香自鼻腔入肺,顿将刚才的酒肉腥臊淘洗得一干二净。咂上一口,妙不可言。
我先执白在棋盘上打下一子,然后说道:“我已故恩师过忘忧曾是先皇棋待诏,曾言道:棋者,有急有缓,有凶有和,有躁有静,有疏朗如星月,有惊风挟密雨,有大气谋远者,也有局促一隅者。风格不同,奕道便有异,但均出自各人的胸襟、才学、品性和真性情。我想,这书法棋道何其相似!”
“妙!”汝阳王拊掌而笑,也拈起一枚黑子布下。“待诏老弟在翰林果然是耳濡目染,学识精进哪!”
我笑了:“不不,今天看张长史的狂草书法对我启发甚大。我听翰林们说,古人有观挑夫争道而悟书法之进退揖让,有观壁上雨痕而悟用笔之悠悠古风,这狂草书法,令我想到奕棋要讲气韵之生动,气脉之连贯,布局章法之不拘成法,得自然天真之意趣!”
李进笑道:“我听说古有善奕者,多年沉溺于手谈而不得其门而入,后偶观石阻溪水,水饶其石,曲折萦回,终入滚滚波涛而得悟自然之道,从此下棋有如行云流水,随心所欲,行意自然,鲜逢敌手,棋艺得以臻于大成。待诏所言极是啊!”
这时,其他的各位酒仙有的睡觉、有的到王府花园赏花,有的在看书,李太白正和花正芳谈诗论曲,兴致浓时,那花正芳还唱两嗓子。
这位青楼女子其实极有才气,酒桌上真要斗诗比才,一般的士子都不是对手。她与李白情投意合,也颇为爱慕他的才学,奈何那李白天生的浪子性格,总让这位才女珠泪暗抛。汝阳王深知他们的渊源,故特意把花正芳请了来。
至中盘时,张旭已在后房洗净了头发,满面红光地走过来。
汝阳王叫住他:“张兄你可有位知音了。”他把我刚才的一番话跟张旭说了一遍。
张旭拍拍我的肩:“真是好悟性!告诉你,我学书法也有个故事。当年公孙大娘在长安城舞剑,端的是如龙飞凤舞一般,看得我是目眩神驰,后来拿起笔时,满脑子都是她上下翻腾、剑花飞舞的影子,结果一下笔就成了这种样子。这也算是一得吧!”
汝阳王点点头,站起身:“待诏承让了!”
这一局,当然是汝阳王赢了。
他笑笑不语。
不知不觉,明媚的春季过去了,满宫金灿灿落叶的秋天也过去了。翰林院的学士、待诏们都换了厚厚的冬装。
刚下过入冬的第一场雪,我用皇上赐的赏银整了套银貂毛领锦缎袍子,外面是丝质的深红色缎面,头上还是戴的翰林学士帽。但一进翰林院的门,那帮士子们就笑了:“嘿,这白白净净的小子今儿打扮得象个小王爷似的。”
我不理他们,又暗里损我呢!陪皇上下了几盘棋,又赐了正五品,他们眼红得很。就冲他们暗地里编派娘娘和安禄山的风liu韵事,我就特别烦他们:说得那叫一个恶心!说真心话,我就喜欢娘娘,她待我很好,可以说这宫里没有人比她对我更好的了。但我很讨厌那个安禄山,这个胡蛮子,凭什么皇上娘娘那么宠着他?
李白昨儿大概又喝多了,这时刚刚醒来。他刚伸个懒腰,见了我就笑:“小秋子,把自己打扮得公子爷似的干嘛呢?”
我笑笑:“没什么,昨儿高公公传了话,要我今儿到宫里去。”
李白不屑地一笑:“又是陪那个娘娘下棋去吧?”
“不知道,皇上好久没诏我下棋了,只怕是棋瘾又犯了。”
李白拍拍我的肩膀:“好好把皇上娘娘们伺候好,再娶两房媳妇儿,生几个胖儿子,把这辈子好好地打发喽!”
我推了一下他的手:“瞎扯什么呢,这得问我爹妈。我才懒得操这个心呢!”
李白忽然挺正经地说道:“喂,昨儿又碰上了汝阳王,他还问那事儿呢?”
“什么事儿?”我一愣。
李白很不满,把我拉到一边槐树下对我讲:“人家那头正热乎呢,你倒好,忘得没影儿了!就是他府里的那个小红姑娘,人家坐你旁边就那个两个时辰,就喜欢上你了!汝阳王说了,小丫头的父亲原也是老翰林出身,因犯事革职查办了,子女充了军。汝阳王看在过去的交情,把他最小的女儿收养了,刚十七,小你一岁。在王府里没当一般的丫头使,人家也没指望当个正房,就愿意伺候你,干不干给句话。”
我没经历过种正儿八经的谈婚论嫁,好多事儿还懵懵懂懂呢。
我确实不好说,只得说:“这事儿,你跟我爹说去吧。”
李白上我家去过好多次,跟我爹也蛮熟,喝酒喝得那叫一个知己呀!连睡觉都躺一张榻上,天上地下,谈古论今的。同是读书人的我那老爹对他的那个祟拜,简直让我脸上都挂不住。
李白笑了,把我脑袋一拍:“好,我就跟老周说去,准成!你小子到时候别又犯毛病!”
但是,我没想到,这次入宫,我从此失去十八年的童子身。
直到后来,我躺在了一个神秘后妃的床上,才想起高力士那张臭脸,才想起他为什么要我不要穿朝服进宫,要穿件好看的便装。
他说这话时,还阴阴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