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有些深了，本已宁静之极的湖中此刻似乎变得更加的寂静，冷冷清波中小船偶尔荡起一圈圈涟漪，发出微弱的哗哗声。舱中两人的谈话音量又降低了一分，却仍难逃李剑的耳朵。
“我离北地一年有余，师正，北地可有什么变故？”
“皇上日渐宠幸妖妃，朝政荒疏，后宫亦乱，去岁末，太子没了。”李剑知道他口中的皇上应该是金国的完颜亶，听着一个汉人叫女真皇帝叫的这么顺口，他心中总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什么？太子没了？”“砰”的一声重击，传来一阵摇晃，显然那师叔受惊不小。
“据称乃无名之疾，连国师都束手无策。不过江湖风传那妖妃难逃干系。”
“师兄曾见过妖妃一面，听他说此女不过是天生媚骨，可能练就驻颜之术，但似乎并无这般能耐啊？”苍老的声音有些疑惑。
“师正不敢妄言，只是江湖传言，未必有据却也不至于空穴来风，依师正看，葛王要师尊和师叔前往上京，只怕就是为了对付那妖妃。”
“哼，对付只怕未必，妖妃作怪对葛王却是件好事呢。”他似乎有些自言自语道：“不过那妖妃真是有些门道，如许短时间内就惹的朝中将变。对了，师正，据闻河北一带流传瘟疫，当地百姓如何？”
什么？李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魔道中人也会关心百姓的死活？李剑一个惊讶差点灵台失守，亏得及时回过神来，否则非的被上面二人发觉不可。
“河北两路连年兵灾且又大旱，饿殍千里，瘟疫丛生，师正不敢惊动师尊擅做主张，派教中弟子下山以符药针艾救治百姓，又祈雨数场于沧州郡县，百姓争相而来，今岁已可自力耕桑，我教也日益兴旺，进香谢神之民来往不绝。“
撒谎！李剑心中一个狂暴的声音颤抖着吼叫着，魔道怎么可能做这些正道的事？魔道是危害百姓的，是荼毒苍生的，李剑连忙坚定心神，奋力的压抑着冲天而起的yu望。
“做的好，师正可谓得我教义精髓矣。”苍老的声音沉沉的笑了起来：“飞升化炼之术，长生久视之事，吾不得而知，惟以仁为本，恤百姓之苦，默祷于天地，才是我教根本，师正，做的好。”
“哗”一声脆响，舱中二人同时一展身形，冲到船头，只见微弱的月色下，苍茫的虚空中，离水面尺许的地方挂着一个黑色的身影。二人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深深的恐惧。
仿佛九幽的魔神，黑暗深渊的冤魂，一身黑衣的李剑的全身因为激动之下被水浸的透湿，头上的长发也无声的散开，清亮的水珠一颗一颗的向水中坠落，他努力平息了一下心中的激动，缓缓的抬起头来，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那个灰衣的道人和他身边一个须发皆白的矮瘦老者。
“是你”灰衣道眉头紧皱：“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剑”他的眼神仍然如冰封一般冻结着对面二人的恐惧。
“原来是天道人大驾光临”矮瘦老者惧色渐退，代之以异常坦然的表情道：“看来我们今日在劫难逃了。”手中一动，一粒珍珠般大小的血红色怪球浮到掌上，一边却悄悄传音道：“师正，待会师叔拼力挡他片刻，你立刻走…”
“用不着说悄悄话”李剑沉吟道：“今天，我不会杀你们。”
“嘿，天剑客所到之处，无论正邪，不分道魔，触犯者即死，今日阁下既然跟来这里，却不杀我们，倒叫贫道费解了。”灰衣道人身为一大教派的掌教大弟子，向来心高气傲，虽听闻天道人之名却从来不惧，直到此刻，李剑无声无息的飘浮出现才让他不得不甘拜下风，但口中却仍是不服，脸上满是讥诮之色。
其实李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他似乎隐隐的在抗拒着天道人的本能，他的心中直到冲出水面之后方才停息那异常矛盾的挣扎。但既然已经选择了不杀，那他也自是不会理会他们的看法，只是冷冷道：“我想问问你，既然你对百姓如此之好，为什么刚才对牛皋却暗下毒手？”
“各为其主耳，以天道人洞晓天地玄机之能，难道连这都看不出来？”
“可为什么你们选择了异族？”
“异族我族均乃天下之民，且以平息刀兵计，阁下以为我等该助大金还是南朝？”这次却是那矮瘦老人益发镇静自若的道：“天下分合，定数也！择势大者而从之，方能及早救万民于兵戈之下，为道者，问心无愧矣。”
救万民于兵戈之下？李剑心中暗叹一声，若不是刚才听到他们的谈话，自己只怕是要笑的打跌，可现在，他却一时无从辩驳，心中越来越迷糊起来。自己选择的入世之道乃是消遥于天地之间，而这些魔道人选择的入世之道居然是扶危济困，谁才是人间正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自己连普通的智者都比不上，修的竟是这么自私的道，何为道？何谓魔道？李剑的眼中闪过疑惑之色，眼前清明的天地突然间变得如此迷茫，模糊。
“不许碰牛皋”一句硬邦邦的话从虚空中传了过来，望着天边那个迅速消逝的黑点，师叔侄二人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师叔，天道人刚才似乎有些走火入魔。”
“你莫以为天道人的走火入魔必如常人一般失去力量，方才他虽有些不对，但力量之巨仍非你我能敌。师正，天道人既然出现，此地不宜久留，你明日同我一起北还，待师兄出关，须得向他禀明此事，唉，莫测祸福啊。”老者枯朽的声音在湖面上荡起悠悠一声长叹。
“那件东西怎么办？”灰衣道似仍有些不甘。
“北地既将生变，那东西一时也用不上，还是速速北还吧。”老者手轻轻一挥，小船无风自动，向岸边靠去。
什么是道？
什么才是真正的天道？
李剑的心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向来平静的有些冷漠的脸上竟然隐隐透着几颗汗珠，他停在了一棵树旁，大口的喘着气，脑中仿佛卷作了一团乱麻，能清晰的显现出来的就只有这两句，李剑紧紧的咬着牙，整个人几乎要被撕裂的痛楚让他的手深深的抓进了树干。
“我虽是棵树，可也是知道疼的”熟悉的感觉从手中传来，很久没和自然万物进行沟通的李剑尴尬的笑了一下，轻轻的拔出手指改而搭在树上，“聆听”着这根足有数百岁的老树的“声音”。
充实而愉悦的感觉瞬间填满了他的脑中，他的气息渐渐的平和下来，仿如龟裂的心田受到了细雨的滋润，黑暗中，那欢欣跳跃的绿色似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般出现在他的脑海。
“弱小的生命，你的心灵受到了困扰，看来你需要和老家伙交流一下啊，呵呵”
“生命和道，哪个更重要？”李剑思考了良久方才问出了这句。
“什么是道我不知道，对于大多数生命来说，生命高于一切，但每一个生命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生命的意义都只能由他自己去思考。什么更重要，你应该问你自己的心。”
李剑缓缓的缩回手，脑中回忆起当年在草屋之外，黄裳与他论道的情景，“道即我，我即道”，耳边依稀响起自己当时理直气壮的回答，此时想来，原来自己一直都这么自私。
许家全家惨死，是因为自己的冷漠；多日来自己连杀多人，置他人生命于不顾，是因为自己的残忍；自己总不愿卷入世间纷争，却是看似无执而执念甚深。自己要参透天道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自己，还说什么无欲无求，当扪心自问时，自己只不过是个可怜而自私的小人。
枉自己还要杀尽天下魔道中人，如今方知，魔道竟比天道更加有情，李剑惨然一笑，举目四顾，正茫然间，清风拂面，他突然发现天地自然之间，自己可以问之于道的唯有自己的心。
心怀天下，未必无道，心无一物，未必至道。违逆天地自然，固然不可，但无为任物，也不一定就是天之正道。我道在我不在天，随心而行才是真正的道，李剑稍作吐纳，一息之间，心中生机盎然，道力过处，含苞未放的花蕾娇羞的展开了一片花瓣，被踏的奄奄一息的小草坚强的挺直了身躯，枯朽多年的老树在枝头绽放开一只嫩芽。天道人道力再进一步。
苏静云望着烛火下静静坐着的李剑感到有些好奇，他怎么出去一趟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原来自己都不敢正眼看他，他脸上挂着的淡淡笑容总觉得有些不太真实，那安静的眼中似乎一直带着深邃的冰冷，但是今天回来之后，好像他整个人不再像一柄散发着寒气的利剑，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普通人，一个普通的白衣书生，眼中也多了些让人无法捉摸却觉得亲近的东西。
门外的几条老汉也在轻声的嘀咕着，被十两银子赎回来的老何头揉了揉本来一直疼的要命的胳膊，不过刚才似乎被那位李秀才碰了一下现在已经好多了，他轻声道：“怪了，俺这胳膊还真不疼了。”
“李秀才好像有些…”老刘头刚想说什么，却被老何一把捂住，冲他竖了个指头悄悄的“嘘”了一声。
李剑睁开眼睛，恰巧捕捉到苏静云急速躲开的眼神和脸上一闪而没的紧张神色，他浅浅的笑了一下，道：“苏姑娘，明天便可回家乡了，想来有些难以入眠吧。”
苏静云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不如在下说几件趣闻聊请苏姑娘一听如何？”
苏静云看出这次李剑是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见，而不再以前那样早有决定，她心中不由的一喜，却又生怕脸上露出欢喜之色，赶紧低头道：“公子但说无妨。”
别的不说，讲笑话逗乐可是李剑后世的拿手绝活，这一夜，码头上唯有这艘船上始终不断的传出阵阵笑声，其中包含着几个船工们的哈哈大笑，居然也有一个娇柔细微的浅笑之声。
“俞叔，我计如何？哈哈”年轻的摩尼教主脸上挂满得意洋洋的笑容，手中把玩着一只青瓷茶盏，眼睛却看着旁边站着的俞左使。
“教主妙计，用一女子便换来一座君山。”俞左使恭敬的回答。
“俞叔差矣，不是一座君山，而是一座江山。”方淼用力的咬紧了最后的两个字，脸上放出些热切的光芒。
“小武去临安几天了？”方淼此刻的神情却有些担忧，原先的笑意眨眼消失。
“已有三日了。”
“唉，小武就是性子太急，到时候打下临安，那个御前护卫还不是随他处置么？”方淼轻抿了一口茶，神色有几分不快，毕竟在这个关键时候少了一个帮手确实令他郁闷。
“教主其实不该让他孤身前去的。”俞左使的眉头紧紧皱作一团，着实有些担心那个傻小子。
“俞叔放心吧，那施全的武功高不过小武，即便那个老家伙出山，小武打不过也必可轻松脱身的。”
“唉”俞左使轻叹一声“小武对上杀父仇人焉会打不过而逃？”
“这”方淼脸色陡变，眼中透出几分寒意：“如此，小武危矣，俞叔，你明日速带几个好手前往临安，助小武一臂之力，速去速回。”
“报”一个青衣劲装男子冲了进来：“教主，左使，管右使他醒了。”
二人相视一眼，脸上均露出由衷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