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小小的静室隐匿在一片不大的竹林之中,幽静之中偶尔响起一两声清脆的鸟鸣,直到一行人小心翼翼的出现竹林的深处,方才打破这空谷幽林的静谧。静室中的陈设极其简陋,床榻一张,香案一个,香炉一只,炉鼎中飘出淡淡的醒脑香气,床榻上躺着的人像是被惊醒了一般,勉力的睁开了眼睛。
床边的仆役轻声道:“右使,教主和左使来了。”
随着他话音刚落,方淼和俞左使惊喜交加的脸出现在了门口处。床上之人面容憔悴,眼眶深陷,强自撑着睁开的双眼中透出些痛苦之色,见到二人出现连忙挣扎着要直起身来,却被那俞左使一个箭步冲到窗前阻住他的动作。
“教主,姓管的没用,叫你们担心了。”床榻上躺着的看似大病初愈之人正是去岁曾在饶州怀玉山阻拦天师道江阳的管天下,当年正是他和俞左使俞一一起将方淼和方恨武两人带离险地,之后一路南逃,隐匿福建多年,后又返回徽州据徽,宣为根本再建摩尼教。他与俞一可以说一道一武,均属个中翘楚,一身道法端的厉害。
“管叔,千万别这么说”方淼跟他学习道法,算的上半个弟子,此时赶紧恭恭敬敬的欠身道:“管叔,到底是何人将你重伤至此?”
管天下脸上抽搐几下,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愤恨,良久,才娓娓道来。
去年闽地,由管天下在暗中指挥的一次试探性起事很快便被防御使郑振镇压下去。福建本地并无重兵,但郑振竟然仅以战斗力低下的乡兵便轻易剿灭了这次数万之众的大规模起事,且观郑振之用兵,无论应变,时机,攻击力度都掌握的恰到好处,绝对可称是闽地的一流名将。在这样的情况下,管天下决定刺杀郑振,而且是亲自出手,郑振虽勇武过人,但却还不是他的对手,在一次夜晚的伏击中,管天下成功击杀郑振,除去了摩尼教在闽地的一大阻碍。
“可恨当日伏击时未能杀尽旁人,我的行踪被人看破,朝廷竟下令天师道派人往闽地对付我教。”管天下的脸色变得铁青,咬牙切齿的对着二人道。
“天师道?”方淼面上也顿时冻上寒霜:“莫非天师亲自出手?”在他看来,天师道除了张天师之外应该还没有能将管天下打成如此重伤的人。
“不是,是去年孤身闯进徽州的那个天师末徒。”管天下一字一顿的说了出来。
“他?”俞一愣了一下:“去年他与你我都交过手啊,以你我之力,取他性命易如反掌,怎么?”原来俞一就是当日在江阳偷看黄裳演千龟阵时突然出手的那个黑衣人。
“不错,当日我一滴破敌血就差点要了他的命,可如今此子却不比以前了,他的身上充满了纵横天地的狂霸力量,一身道力比之张天师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矣,我若不是仗了明尊佑护,以血幻之术脱身,只怕早死在他的手中了。”管天下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令得旁边二人惊讶万分,难怪管天下直到今天才醒转,血幻之术以全身大部分的血液凝成和真人毫无二致的幻象,用以在最危险的时刻摆脱敌人,但用过之后,功力大损,势必要静养数月才能恢复。
“此子道法只怕已臻至天道之境。”管天下的话犹如一声惊雷炸响在二人的耳边。
“又一个天道人?”方淼的脸上血色瞬间尽退,口中喃喃道:“怎么会有两个天道人?”
“什么?还有一个天道人?”管天下讶异无比。
“教主,说到那天师末徒,我终于想起来那徽州李剑到底是谁了,他便是那绩溪桂枝书院中南南老叟的弟子,当日我便曾见过那老叟和他在山中布下一个诡异之极的阵法,当日只是略看一眼,今日细细想来,却就是此人。”俞一苦思良久终于惊声而起。
室内瞬时静的怕人,外面传来和风吹过竹叶响起的沙沙之声,摩尼教三大首脑为突然出现的新的劲敌同时陷入了沉思。
“俞叔,管叔,我决定即日赶往帮源洞,谒见明尊。”方淼的声音似乎有些阴冷。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望着眼前越来越开阔的大江,一个气势磅礴烟波浩淼的巨大湖泊渐渐显露出它的身影,极目望去,也不过仍是湖中有湖,山外有山,水天一色,李剑矗立船头不由得想起曾经读过的那篇脍炙人口的《岳阳楼记》。
可巧今日风和日丽,正是那“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水面上更有些沙鸥悠闲掠过,偶有几条在阳光下闪耀出七彩鳞片的鱼儿贴着水面轻轻游过,船越来越平稳,一个熙熙攘攘的浩大码头也悄然的现身出来,几条大型的货船高高的桅杆首先映入李剑的眼帘,都说当世造船发达,现在看来,此言确凿无虚啊。如李剑所乘的粮船大约载重仅有五百料(30吨)左右,但眼前的巨大商船少说也是它的四五倍,看它吃水之深,便知载重量亦然相当,更令李剑咋舌的是,几根高耸的桅杆竟然在慢慢的倒下,再看下面,乃是几个船工在拉动着绳索将桅杆拉下来,显然是要停泊于此了。诸位看官莫要以为把桅杆拉倒有什么了不起的,宋以前所有船只上的桅杆都是硬生生的植在船板上,遇上暴风雨袭击,便经常连帆带船一起翻了,但此时却是用转轴之法可以将桅杆起倒,并可以调整帆的角度,这使得航行变得更加安全,要知道,当时的高丽和日本还远未达到这种水平呢。
但是问题是,这样巨大的船只是用于海上航行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当然,此刻的李剑是不知道的。
“李秀才,李姑娘,岳州到了,呵呵。”老何头冲着舱内宏亮的喊了一声,其实李剑已经在船头,他喊的自然是舱中因为昨夜几乎一夜未睡此刻正在梦中的苏静云。
“咚”船沉闷的靠到了码头上,几个敞襟露背的壮汉立刻便骂骂咧咧的靠了过来,待看清船头上插着的楚江盟旗子时便又骂骂咧咧的走开了,老何头对着他们背狠啐了一口,正待开骂,背上被轻拍了一下。
“劳烦何伯一路千里迢迢将我兄妹送回故乡,李某感激不尽。”李剑说罢躬身一揖。
“秀才哪里话,秀才的船资可是多的很,说起来,俺老汉还要多谢秀才才是。”老何头脾气暴躁些但行走江湖多年,李剑和苏静云的异状他早已看出来了,至于李剑治好他的胳膊疼更是心知肚明。
“只是,李某还有个不情之请,烦请何老伯将这封信带往川中。”李剑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封信来。
“没问题,老汉一定带到,不知送于何人?”
“随便一个川江联的人便可。”李剑神秘的笑了一下,朝身后的苏静云看了一眼,示意她上岸了,可是本来仍睡眼惺忪,一副慵懒无力之态的苏静云此刻却看着湖的另一边呆呆的出着神,眼眶中不时闪过一抹伤感,娇弱的身躯不由自主的轻微颤抖着。
近乡情怯。李剑轻叹一声,你到底还有家回,可我呢?他不禁心中苦笑一声,经历了昨夜之事,此刻的李剑更像一个真正的普通人了,他有些想家了。
他轻触了苏静云一把,口中低声道:“走吧。”望着二人登岸而去的身影,老何头总觉得有些惆怅,在他心中,这对年轻男女应该不是什么普通人的。
“老何头,老何头,李秀才他们走了么?”舱中老刘头一跃而出,匆忙的叫嚷着:“看,他们留下的。”
一张平整的百两东南银票,二人相视一眼,再急忙向岸上看去时,哪里还有李剑他们的身影,只是一片樯楫如林,旅人如织。
洞庭湖畔一座三层四角,高有数丈的纯木楼前。
“岳阳楼”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牌匾旁边斜插着一簇菖蒲,看的李剑要多不舒服有多不舒服,一路而来,看到似乎家家户户门楣上都插了这么一束,不料这誉满天下的岳阳楼上却也不免俗,李剑忍不住问身旁有些魂不守舍的苏静云道:“苏姑娘,你可知为何这门楣上总插着那东西?”显然,李剑还不认识那是什么呢。
“那叫菖蒲,湘楚之地每逢端午便会将此物插在门上,以驱瘟辟邪。”苏静云被他一搅心中那丝愁苦也逐渐消散,反而在暗中有些笑意,这李公子,一时看似饱读诗书,一时却又似个傻子一般。
“原来如此,咦”李剑轻讶道:“原来将近端午了啊。苏姑娘,此地乃是屈大夫乡里,可不知端午时有些什么活动呢?”李剑看她巫舞跳的便是屈原九歌,想来与那屈大夫有些神交。
“幼时,我便经常看湖边之民在端午时赛龙舟,扔粽子,巫师们就会祭龙神,我们每一家都会贴上一张张黄色的道符,我还记得大哥经常顽皮的去拔人家门上的菖蒲…”苏静云的脸上浮出一抹沉沉的笑容,想必脑中的都是一片幼年的快乐光景。李剑生怕她继续想下去会勾起当年可怕的记忆,赶忙轻咳一声道:“苏姑娘,久闻这天下第一楼之大名,不如进去观赏一番如何?”
二人正要举步进楼,门口两个身着军士衣服的汉子冷哼一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两位军爷,这却是为何?”李剑的脸上此刻竟好似当年他在徽州碰上守门官兵时一般露出和善的笑意,看的旁边苏静云不禁一愣,她还生怕李剑一言不和便会出手伤人呢。
“看你是个读书人,可有功名么?”一个稍胖些的军士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扬声道。
“无有功名。”
“可知这岳阳楼除非功名在身或者上官才能进么?”旁边瘦些的军士一听李剑的话顿时嗤笑起来,斜着眼抖擞着全身的样子让李剑一阵好笑,活脱脱的一个小地痞,居然也能当兵。
“哪里有这样的规矩?”苏静云皱着眉头轻声的嘀咕着,她依稀记得自己幼时却还没有这种事呢。
“老子说有就有。”瘦痞子一脸蛮横的怪叫了一句。
李剑不由得心头怒起,但他清楚这样的规矩凭两个小兵是绝对不敢弄出来的,就如同那鄂州明黄的什么专卖一样肯定又是那些官员们搞的鬼,顿时一脸不屑的讥讽道:“却不知范相公那幅《岳阳楼记》在楼上可挂的稳啊?”
“怎的挂不稳?”两个军士呆了一下,异口同声的问道。
“如今这岳州的上官们可都是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了,范相公所言岂能挂的稳?哼。”李剑不欲再多做纠缠,便要离去。
“这位小哥且慢”两个中年儒士打扮的男子疾步走了过来,当前的一个青衫布鞋,看似年纪不大,却两鬓斑白,满脸风霜古朴之色,后面的一个白衣麻履,面目同前一个竟是十分的相似,不过却比前者看起来年轻许多,面容清癯,容光焕发,出声的正是前者。
“小哥之言,深得吾心,吾兄弟可是好久未曾遇见小哥这般敢于直言的铮铮之士了,哈哈。”原来两人是兄弟,难怪这么像,兄弟?李剑心中隐隐想起些什么,口中则淡然道:“观昔日范相公之忧国忧民,再看今日平民不得入楼,真不知何谓为官之道了。”
“哈哈,吾与小哥却是一见如故,来,随吾进去。”那人拍了拍李剑的背,对着守门的两个军士道:“他们是我们的朋友,你二人休要无礼。”
“是,刘先生。”
刘先生?李剑心中又浮上一团疑云,似乎再次想抓住些什么,却终无结果,摇头轻笑一声,和苏静云一同随之进入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