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我独自—人来到广福祥,这里是杭州城的干道,不远处便是名闻天下的西湖。本来由于得天独厚的地利,广福祥是不愁没有客人的。但由于夏天的游人不多,杭州城内的人又被别家酒楼吸引而去,所以广福祥此时难以经营就可想而见了。
接到要酒楼重整的消息,伙计都散去不少,场面颇为冷清。
“少爷。”见到我的身影出现、一位伙计恭敬的上前打招呼道。
我点点头,“宴席都准备好了么?菜式是谁做的?”
伙计答道,“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是小何子师傅接手包办的,由于少爷说过不用铺张,别的师傅都放假回家了。”
我微微点头,这小何子我知道,才二十多岁,从小就一直跟刘师傅学艺,两人感情关系都很好,据福伯讲,他现在差不多可以出师了,这次六合楼把刘师傅挖了过去,也想把小何子带走的,但被小何子拒绝了,为此还跟刘师傅闹翻了脸,问他为什么,他憨憨地道,“做人要讲良心,落井下石的事俺做不出来。”
由于他这番话,挽回了几个欲走的师傅,酒楼的人心也恢复不少。
我边走边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几位少爷还没到吗?”
伙计赶紧跟随在我身边,答道,‘现在还是酉时三刻,几位少爷还没过来,少爷,您看是摆在在荷花房还是牡丹房呢?”
我刚好步上二楼,看着空荡荡的雅厅,皱皱眉,“就在这里就可以了。反正没人吵闹得到。你把窗边的那张桌子收拾一下,把窗子都打开来。”
伙计快速应声去了。
我走到窗前,这里的视野极为开阔,是一片园地,花丛草蔓直连湖边。隐约还可以看见波光粼粼的湖水。
伙计很快就把桌子收拾好了。
我坐了下来,端起茶杯慢慢品茗。
不多时,便听到楼梯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齐淮那熟悉的,略带几分玩世不恭的嗓音,“操,我看这广福祥也算是败了,你看这里,鸟人也不多个,也不知刘师傅走后,这里还能做出什么菜样,这次是看在王少面子上我才过来,下次无论如何都要他到我怡香院请客才成……”。
声音这时停了一下,然后,济淮又叫道,“喂,韩旭,你扯我作什么!呸,这有什么说不得的,你以为王大少会在意这个,你也未免太小看王少了吧,看你这样子,怪不得宛娘不跟你去。”
说话间,两人已出现在楼梯口,两人的打扮都很符合他们们的身份,齐少绸衣锦缎,韩旭书生打扮,两人仪表俱是出众,很能吸引住人的目光。
我抬头扫向他们,却见韩旭听得最后一句,站住脚步,瞪了齐淮一眼,微怒道,“好端端的你提她作什么。”
齐淮亦停住脚步,转头看着韩旭,讥讽笑道,“我怎么提她不得?别忘了,宛娘还是我怡香院的人,她的事轮不到你管是真。”
韩旭看似被激怒了,“所以你就让她作贱自己,是不是?”
齐淮冷冷一笑,“不知让宛娘作贱自己的是何人,还是你要装作不知道?”
韩旭哑然“哼”了一声,方又薄怒道,“那你经常留宿在她那里是什么意思,故意让我好看么?。”
齐淮这次倒有些微怒了,“你还信我不过来了?自从宛娘跟你好上之后,我对她可没不规矩过,既然你知道宛娘在那里不肯为你守身如玉,何不把她带回去,我可是对你仁尽义尽了,宛娘十万两的身价,我不收你分毫,如今还让我留在怡香院看得吃不得,得罪人不说,还误我春xiao,哼,我这好人可做到头了。”
韩旭微露感激和痛苦之色,一会方道,“仲情,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如今仍未中试,我母亲断不可让她入门的,宛娘她又心高气傲,不肯随我别置小院,我有什么法。”
齐淮怒气稍息,仍冷笑道,“宛娘是不是心高气傲我不知道,但你写下的那首‘章台柳’以寄意却让她知道了,她回你什么你没忘吧,哼,她说你既然如此在意她曾经蒙污,若跟你在一起也会使你痛苦,还不如现在无名无份,也自在些。”
章台柳的典故我是知道的,唐天宝年间,由于安史之乱,韩翊与其妻柳氏分别三年,由于兵荒马乱,不通消息,韩翊便写下“章台柳,章台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 也应攀折他人手”的诗句,诗中表达了相思的苦楚也隐然露出对其可能失节的担忧。这倒也确符合韩旭心境。
其实在离开杭州前我就听说韩旭迷恋上怡香院的头牌宛娘姑娘,想不到—去三年,情况变得如此,
我皱眉打断他们道,“彦章,这就是你不对了。这般拿不起放不下算什么回事。”
韩旭痛苦地长叹—声,没有言语。
齐淮哈哈一笑,走了过来,拿起桌上的茶杯—饮而尽,道,“还是子昂说得对,我早看这小子不顺眼了,婆婆妈妈的,在我们几个人中也是异数,”
他放下茶杯,斜睨了四周一眼,冲着我道,“子昂,你这广福祥要废了呀,听说你还要从你老爷子接手过来打理,你是不是闲得没事干呀,那还不如跟我到京城开多家怡香院,你这几年都在北方,北地姻脂一定见识过不少吧。”
齐淮说到后来,更是脸露淫邪之色。
“呸,你以为子昂会像你这绔弟子一样吗。”—道豪迈的声音从楼道上响起,紧接着,果然是赵汉声他那高大的身形出现在我们面前。
不过此时他脸青鼻肿,衣服也破了好几处,使他那飘逸的身姿为之减损不少,齐淮听得赵汉声的话,本待反讥,却见他这一身情况,不由失笑,道,“你又招惹到谁了?都快给人打成猪头了,你也好意思出来现眼。”
赵汉声毫不在意,一把拉开我对坐的椅子,大马金刀的坐下,亦是举杯将眼前之茶一饮而尽,然后就取过酒杯,自倒起酒来,“黄家的高利贷放得利害,逼得人家上吊了三个,我看不过眼,不想他们家里请了几个好手,下次再找他们算帐去。”
我看人都人来齐了,便吩咐伙计上菜。
当第一道菜龙井虾仁端上来时,齐淮伸筷偿了一口,“咦”的一声,点头道,“这味道还过得去,居然有刘师傅的六分功力,就是火候差些。”
他抬头向我笑道,“子昂,看来你这广福祥的人才还没走光呀。”
我淡笑不答,反问起他们几个近年来之况,气氛渐为热烈,仿佛回到三年前众人相聚之时。
由是过了一个时辰,酒菜渐散,韩旭有几分醉意,看着赵汉声那青肿的脸面,道,“干臣,抱不平也要量力而行的,你武功不好,又何必强为他人出头。”
齐淮也在一边点头。
赵汉声还没说话,我皱眉淡淡道,“谁说武功不行就不能出头的。”
赵汉声笑道,“就是,还是子昂明理,还有,彦章,我的武功是得高人真传的,你说我武功不行,可是对我师傅大不敬,小心他来找你算帐。”
我不理他们,径自说了一个故事:
建昌有世家子崔猛,自幼性情刚毅,好雪不平,抑强扶弱,从不避怨嫌,乡人共服之,求诉禀白者常盈阶满室。
—日崔母弟卒,崔从母往吊,途遇数人絷一男子,呵骂促步,加以捶扑。崔问得缘由,先是,有巨绅子某甲豪横一乡,窥李申妻有色,使家人诱之赌,贷资重息,积半年,李申不能偿,某甲强以多人上门篡取其妻,申哭诸其门,某甲怒,拉系树上,榜笞刺口,逼立‘无悔状‘,
崔闻之,气涌如山,鞭马向前,意将用武,其母呵之,崔事母至孝,乃止,归不食不语。
次夜,有人杀某甲于床上,剖腹流肠。官疑申,捕治之,申积年余不堪刑罚,诬服,论辟。
会崔母死,既殡,崔告其妻曰,“杀某甲实我也,徒以有老母故不敢泄,今大事己了,奈何以—身之罪殃他人?我将赴有司死耳。”妻惊挽之,绝裾而去。自首于庭,官愕然,械送狱,释申,申不可,坚以自承,官不能决,两收之。戚属皆诮让申,申曰,“公子所为,是我欲为而不能为者,彼代我为之,而忍坐视其死乎,今日即谓公子未出也可。”执不异词,固与崔争。
久之,衙门皆知其故,强之出,以崔抵罪,濒决,会刑官乃崔旧识,寻以自首减等,充云南军,申为服役而去,期年逢赦而归。
……
我将聊斋崔猛之事略加变删道出。
三人听得甚是动容,赵汉声拍桌而起,兴高采烈道,“好好好,这崔猛真乃大丈夫也,李申,亦是义人也,这真可谓行义并非要高强武功,你们当罚三杯。”
齐韩两人无言,只得连尽三杯。
之后,齐淮默然放下酒杯,看着我—叹道,“子昂言论如此高标,行事亦人之标榜,长将以往,恐为小人所妒。子昂思量过没有?”
赵韩两人闻言,也放下酒杯,向我望来,目露出—丝关切之色。
我—怔,亦是微微—叹,道,“其实我有何如之高超呢,我内心也不未必不喜财,不好色,我非奉行王明阳那套¨存天埋,灭人性‘之人,只是有时义之所在,不得不行耳。”
我举杯离桌,凭窗而立,外边暮色苍茫,让人看不到底。
众人听得我之言,默然而坐,各有所思,韩旭忽道,“子昂你与你那未过门的妻子事如何?”
虽然他们不是武林中人,但对我的事,是关切的,尤其在我离开之后,所以亦听得江湖八美中第七的林芷霜与一溪道长的徒弟杨曙走得很近的传闻,而他们恰恰知道林芷霜是与我有着婚约的。
他们虽不知究竞如何,但作为一个男人,连未过门的妻子都守不住,无疑是个很大的耻辱。
我看着深沉的暮霭,举杯一饮而尽,淡淡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是而已,如是而已……”
一陈凉风袭来,心神为之一醒,桌上的灯光下,人也越发感寂寥起来,我微微—叹,念出周邦彦的词,“酒都己醒,如何消夜永?”
空尽的酒杯被我挥手—掷,立时,没入黑暗不可见,整个人有说不尽的苍凉,我却不知道,窗下早立有一位蓝衣姑娘,此时已泪流满面,情无以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