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接到消息,一年四十来岁的长袍中年人很快就迎了出来,那位性急的白师兄便急忙问他说明情况。
这众人称为黄师叔的中年人略略向受伤的—人一马打量了一眼,伸手把了一会我的脉博,便道,“人不碍事,敷伤灵膏,多休息一下就可以了。”
随即,他皱—皱眉,观注着黑马,道,“这马以前受过伤,还没调理复原,加上新患,倒是有些麻烦……”
我截口道,“那有没有危险?”
“危险倒不至于,不过它的腿要恢复旧观,就要看它的造化了。”言下之意,亦无甚把握。
我默然,别人不知道,自己何尝不知,其实将此马从塞北带回,亦是欲尽尽人事之意。只是想不到临近家乡又让它遭受风险。
那黄师叔转头吩咐—个弟子道,“你等会带王公子进去把伤口给上药,并按这个方子让厨房把药煎出来。”接着念了几味药名分量让那弟子记下。
又对抚mo黑马的我劝道,“不如王公子先进去把药敷上,免得发炎,待我再仔细看看此马,或还有可挽回之处。”
我点头应允了,“如是有劳黄师叔了。”语意恳切。又拍拍马颈,跟黑马低语几句,便跟着那弟子进入院内的一间厢房,这里位于黄山派门院的右侧,虽未深入内院,倒也洁净清雅。
那弟子将我的李行安顿好,未几便拿了一瓶创伤药进来,我接了过来,随手把衣服除下,重新上药。
那弟子看着我身上众多的新伤旧痕亦不免有些结舌,虽然那些旧伤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但已可想象出当时战况的惨烈,黄山弟子心中暗道,这位传说中的姑爷到底是什么人啊,就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也难有这么多伤口吧。
我自是不理黄山弟子的惊异,很快就把伤口敷上药,包扎好,黄山派的药果然很有疗效,—阵清凉传来,痛楚的感觉减轻不少。
正处理余下的小伤口时,一声长长的马嘶声划破寂静,隐隐传来,声音异常熟悉,我翟然而起,纵身奔去。
“怎么回事?”我很快就寻声来到黄山派府侧,这里地势平坦,接林近峰,开辟了—个宽阔的练武场,而黑马正在场中,傲然孑立,那黄师叔正在一边拈须沉思,黄山派众人远远看着,无人向前。
“这马不让人靠近”,“黄师叔想要给它看伤都给踢开了。”“这马恐怕疯了。”黄山派弟子言语纷杂。
我有些气讶,不理众人,直向那那黑马走去,但见乌金却比以往都要精神,仰首顾盼,气意逼人,连身上的伤口都隐淡了去,我的脚步不由放缓,隐约明白了什么,神情亦是黯然。
乌金见到我,神情更为振奋,不待我走近,遥望我一眼,那目光有依恋,有不舍,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此时此刻,未待众人回味过来,只见它已仰首长嘶,“咴—”,随即开始纵蹄奔跑,迅疾如风,一时间,青山草地,众人眼中只有那来回奔腾的黑影,再无它物,良久,我虎目润泪,兀起纵声长啸,黑马听得啸音,更为激奋,两相和应,响彻长空,虽是一人一马,却隐隐有金戈之音,惨烈而激壮,使人仿佛置身于战场,夺人神魂,饶是黄山派上下众人功力深厚,亦无不为其色变。
而我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乌金蒙古营中救主的英姿,它负着我一路冲杀而出,蒙古鞑子虽多,亦莫能阻……随即戚帅帐中之言又浮上眼耳,“此马性烈,残身恐怕难长留啊。”而我辞坚意定不顾其劝阻,坚让它跟随自己返乡……
良久,啸声渐歇,众人定睛看时,黑马己倒卧在林前,口鼻尽血,已将生命的余辉不留一丝地耗尽开来。
众人见状,无不感到惨然。心里皆涌上一句话,莫非就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么。
我屈身马前,脸上悲沉之色久久未能散去。那上得山来便不见踪影的林小姐此时却走了近来,低声劝道,“王公子,人物皆有生死,你别伤心了。”
我仿未闻见,良久,方伸手抚平马额上的毫毛,站起来,转首道,‘帮我埋了它罢。“
林小姐点头,‘你放心,我们会做好的。‘我点点头,黯然仰首长叹,疲态尽显,随后顺众人劝说回厢房休息去了。
一觉醒来,巳是黄昏,房中光线微暗,形单影吊,周寂无声,我推窗而立,外临园近崖,夕阳斜照,大半身沐着淡黄色的金光,修健的身形,穆然如塑的脸庞,整个人仿如联结着恒古。
林小姐轻轻推门而进,望着这一幕,不由有些痴然。
我听得声响,转过头来。
“我猜你该醒了,所以拿了点食物给你,还有这药,你也趁热喝了吧‘。林小姐将食篮摆到桌上,并道。
我连忙过来帮忙并致谢道,‘这种事让下人做便好,何烦小姐亲至。‘
林小姐摇摇螓首,‘不碍事,我也有些话想与你说。‘
我望着她,林小姐低头摆好食物,‘你先吃饭吧。‘
我并不在意,致意之后,拉开椅子就食起来,虽然有美貌的女孩子看着,我仍然吃得十分自然。饭后,待两人动手收拾好桌子,我望着林小姐,静待她的下文。
林小姐微微一叹,挽发侧坐,半晌,低首微声道:“我是很敬佩你的”。
她仿佛又回到三年前那个日子,她年方十六,小姐脾气正浓,听得别人谈起她终身之事,一气之下。便一个人跑到杭州,要看看那个‘王公子‘是何等人物。最好能解决了他。免得老是为师兄姐弟们所笑。
那是一个烟雨朦胧的春天。一个绿裙衣裳小姑娘站在杭州城门内的衔道上,眼睛闪烁着对城市的新奇,而单手持剑,又露着对某事—往直前的执着。少女勃勃的生机不但耀亮了如织游人的眼,就连春天也给这小姑娘映得失去几分颜色,
王家粮行的府第并不难找,而他们少爷所住的院子在会“飞檐走壁”小姑娘眼中更不在话下。
也不知说小姑娘幸或不幸,小姑娘方找个地方躲好,便看见一少年提一包袱推门走了出来,文衫服饰,年亦约十五六,相貌堂伟,举止容练,无文弱少年之气,从旁人的态度称呼可知,他就是那个‘王公子‘了。
小娘姑赶忙蹑手蹑脚跟上,少年一路行走,不久就走进一偏僻小巷,拐到一墙角处,见两下无人,少年竟开始除下身上的外衣,让躲好的小姑娘羞红了脸,暗骂‘大流氓‘‘臭流氓‘不已,而少年已从包袱中取出一套衣服迅急换上,竞是一付远行装扮,再转身而出。
小姑娘远远跟着少年,很快少年就来到城偏角的—座僻陋小院,少年敲门,良久,那门方开一线,少年闪身而进,待小姑娘走近,跃趴在墙头时,只见少年与一少妇立于檐下,少妇全身稿素,怀抱幼儿,幼儿年约一岁,正吮指甜笑酣睡,而少妇双眼红肿,神情憔悴,悲容满面然亦不能掩其出众姿色。
却听得少年道,“此去必将李大哥灵骸寻回,务请大嫂放心,侄儿尚幼,还望大嫂保护身子。莫过于伤心了。”
少妇低首望那孩儿,戚容更甚,但也稍为宁静起来。
‘边关凶险难测,而夫君尸骨又不知落于何方,若王兄弟找不到线索,千万不必勉强,若王兄弟有什么凶险,相公在地下也难安心,也许是相公命该如此。‘语罢,亦难掩悲痛,抽噎起来。
少年断然道,‘大嫂所言我自省得,不过此行必将尽力而为。这里有些银两,大嫂收好罢。‘少妇推辞不过,又想及自家处境,也就收下了。少年宽慰几句,便作告别动身。
城郊外,少年忽而转身,因为小姑娘在大道上的跟踪术太蹩劣了,以至他都不忍让路人看小姑娘的笑话。
‘你是什么人,跟我作什么?‘少年惊讶大于戒备。
“我是黄山派的林芷霜‘,可恶,被发觉了,不过小姑娘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告人的。
‘黄山?林芷霜?‘少年很快就明白了,好笑的看着她,小姑娘羞红了脸,气得正要发作。
少年说话了,‘你找我有什话说吗?‘
“我……我”小姑娘一时倒不知怎么说好。
好一会,‘你真的要到边关去吗,那是很远的,听说那里鞑子凶残得很。‘从少年与那少妇的对话中,小姑娘对少年的去向有大概的认知。
少年点点头,‘我的事,你不用告诉别人。‘
说着又从怀中摸出一块玉,放到小姑娘手中。
‘至于我跟你的事,待我回来后再说罢,若我在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你拿这玉去解释—下。自然无有不允的,你不用担心,外边险恶,你小姑娘家的,还是赶快回家吧,别让人担心‘。
说完,不待她再说,转身快步去了。
手里握着微温的玉符,目送少年孤形渐远的身影,小姑娘的心不知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她觉得,这一刻,她似乎长大了。
回山后,小姑娘的个性沉敛了许多,练功也努力了。周围的人虽惊讶她的变化,微叹天真的小姑娘不见了,但也颇高兴她的成长,几年间,小姑娘成为大姑娘,在黄山周围,做了好些行浃仗义之事,也闯出一个不小的侠名。
而出山历练的杨曙两年前到黄山拜访,他是名震天下的一溪道长的徒弟,—出道就有着令人炫目的光芒,而他丰俊向仪容举止,宽厚的心怀,高强出众的武功,让她的心房不由泛起一丝涟涟漪,交往日多后,她更抑不住对其产生了好感。
可这些能对这眼前的少年说么,回过神来,林芷霜话到嘴边成了,”你义兄灵骨找到了吗?这些年你一直在边关?”
“找到了,虽然费了一些周折。”我道,说得平淡,但其中的危险艰辛恐怕只有我自已知道吧,“义兄灵骨已让人送回安葬了,不过那时边事吃紧,戚帅带过去的南兵与北兵又互不相服,于是我便留在那里为戚帅效力,直至现在方回”。
“那你现在是回来省亲么?”,看得出林芷霜心中有道不明的情绪,矛盾和期待,交杂在一起。
“现在边事大致平静,戚帅让我辞行了。”我道。
林芷霜点头,一时难再续,场面静了下来。
良久,林芷霜咬唇道,‘王公子,关于我们间那……‘
我微微一笑,截口道,‘此事是我们长辈所订,考虑或有不周之处,林姑娘只要提出请求,在下无不同意。‘
林芷霜脸色微红,目露感激之色,‘我……‘望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心中却是一叹,看来这林小姐心性虽然长大了,但见识却没增多少。
虽然我少年离家,平时也没关触这些事情,但也知道黄山派跟自家这个号称在杭州首屈一指的米行的关系没那么简单。平时,王家米行的货都是由黄山派成立的镖局负责护送的。逢年过节王家米行暗中的孝敬也不是少数。这次上山来,看见黄山派弟子众多,可见近年来黄山派扩张不少,在钱粮上,王家不可能没少资助。
林芷霜不经意转过头、却看见一小姑娘的脑袋正趴在窗口好奇地往里看。心里—跳。
“小芸,你在这里干什么?”虽然她举止端庄,但如今我名义上还是她末婚夫,被人发觉两人单独相处,即使是她妹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小姑娘并不怕她姐姐,倒是—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只不过是来看看嘛。”倒是有些怯怯看看我,见我微笑着看着她,没什么反应,才放心地踏脚走了进来。不瞧她姐姐,好奇地打量我的行李,又不时转到我的脸上。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日里躲在人群里,看见我—人一马相离的场面,大感相怜,就像看见自己前阵子养了好久的小白兔忽然病死了,自己伤心难过得不得了的样子,但好像又有不同,有什么不同,小姑娘也说不上来,而这人又据说是她姐夫,于是动了好奇之心,便偷偷过来窥探一下,想不到姐姐也在这里。
我见这小姑娘豆蔻年华,绿小裙裳,乌黑的大眼睛明亮照人,不着一丝污染。小脸甚是可爱。亦不由微微一笑。
那神情,却仿佛在哪里见过,哦,这不是活脱脱三年前林芷霜跟踪自己被抓包时的情态么,我转头看向林芷霜,林芷霜接到我的目光,可能亦想起那件事,玉颊亦微微泛红起来,对妹妹的说训再也出不了口。她这个妹妹,对别人还会怕生,但对她偏是无法无天,常让她气笑不得。又忍不住疼爱得紧。
“王公子”,这时,引我进来的那黄山弟子在门口恭声叫道。
“林水,怎么回事?”林芷霜问道。
那林水先向林芷霜行了个礼,“掌门说,若王公子不劳累的话,有请王公子过去一趟。”
我站起身子,“我休息好了,劳烦林兄前面带路罢。”便转头向两姐妹道了失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