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神曲
黄昏时分。从四面八方辐辏而来的鼓声,近了,更近了,十分近了。
“神光”照得天边通亮。满坛香烟缭绕。
男女群巫,和他们所役使的飞禽走兽以及各种水族,侍立在两旁。
楚王左带玉珥剑,右带环佩,率领着文武百官,在庄严肃穆的乐声中,鱼贯而出,排列在祭坛下。
坛右角上,歌声从以屈大夫为领班的歌队中泛起。
男音独唱: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楚王上前三步,依次举行着祭祀的仪式。
女音独唱:
瑶席兮玉镇,盍将把兮琼芳,(献玉有司奉上一张草席,王接过来,铺在坛上。有司又奉上一块宝石,王接过来,压在席上。)蕙肴蒸兮兰藉(荐牲),奠桂酒兮椒浆(奠酒)。
王和百官向着远天膜拜,五色瑞云中微微的现出东皇太一的身影。大家连忙伏下。金鼓大作,远近人声欢呼万岁。
合唱:
扬枹兮拊鼓,萧钟兮摇簴,
舒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群巫纷纷起舞。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君欣欣兮乐康,君欣欣兮乐康!
云层中的东皇太一渐渐隐没,“神光”渐暗,乐声渐小,幕徐下。
东君
远处有鸡声报晓。
微弱的曙光中,隐约看见地面上,纵横的熟睡着一群农民模样的青年男女。
天边烘出彩霞,一轮红日掩映在枝叶扶疏的大树(所谓扶桑)后面。树叶间发出稀疏的鸟声。
男音独唱: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日轮升上树梢。被朝阳炙暖了的青年们翻了翻身,但还没有醒。
东君赤面虬髯身穿银白色鱼麟锁甲,青灰披风,腰佩弓箭,以御车的姿势出现在树前。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抚余马兮,抚余马兮安驱,
夜皎皎兮,夜皎皎兮既明。
青年们被欢噪的鸟声惊醒了,揉着眼睛,打着呵欠,慢慢站起来了。忽然看见东君,纷纷向他奔去;他一一抚慰了他们,便分发他们到各自的岗位上开始工作;在共同的节奏中,劳动人类的热情,汇成一股欢乐的洪流——热和力的交响乐。
(东君点着头愉快的巡视着工作者。
男音独唱:
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心低佪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观者憺兮忘归。
合唱:
簴瑟兮交鼓,箫钟兮摇簴,鸣兮吹竿!
男音独唱:
思灵保兮贤姱!
合唱:
思灵保兮贤姱!
青年们合舞。
合唱:
翾飞兮翠翻,展诗兮会舞,应律兮合节!
男音独唱:
灵之来兮蔽日。
这时日轮早已不见了,天色渐暗,人群在悠扬的牧笛声中陆续散去。
天幕由深蓝变到深紫,繁星出现了。
男音独唱: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开弓向天空射去,一颗流星坠下。)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翻转身来举起酒斗狂饮。)
撰余辔兮高翔,杳冥冥兮东行,
撰余辔兮高翔,杳冥冥兮东行。(在黑暗中消逝了。)
(幕下)
云中君
暮霭深了。最后的斜阳睨视在黄龙旗上,微风中鳞甲不时闪着金光,黄龙蠕动了。地面彩筵上陈列着盛馔。
一群彩衣的少女在环绕着旗杆拜祷。她们在夸耀她们自己的美丽,说是经过了挑选又挑选,代表她们全族来向这位神明谢恩的。为了一年的雨露,神所赐给她们的膏泽,她们族人——全体高阳氏的苗裔,今天已经把他们所有值得献出的都献出了,包括她们的青春。在她们这是何等的光荣!为了保证这光荣,为了她们这份虔诚,不致遭到万一的拒绝,她们还精心的修饰了自己……
女音合唱:
浴兰汤兮沐芳,华彩衣兮若英。
浴兰汤兮,浴兰汤兮沐芳,
华彩衣兮,华彩衣兮若英。
天边涌起一朵黄云,云中君黄冠,黄衮龙衣,在一道金光中出现了。乐声从四面涌起,少女们一窝蜂似的往他拥去。围着他轻舞。
灵连蜷兮既留,灵连蜷兮既留,
烂昭昭兮未央,烂昭昭兮未央,
金光变得更灿烂,几乎有些耀眼。
蹇将澹兮寿宫,蹇将澹兮寿宫,
与日月兮齐光,与日月兮齐光。
少女们簇拥着云中君,来到筵前,就地坐下,绕成一圈,尽情地欢饮。
云中君有点颓然了。秩序大乱。
台上暗了一会儿。
云中君起来了,带着倦意,徘徊了几周。
男音独唱:
龙驾兮帝服,聊遨游兮周章,
龙驾兮帝服,龙驾兮帝服,
聊遨游兮周章,聊遨游兮周章。
他蓦地双肩一耸,张开两臂,像是浮入云中了。惊惶的少女们跳跃着伸手去攀援,但是那有什么用处呢?
女声合唱: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他飘浮得很远,还手搭凉棚,往下面眺望,仿佛在寻觅什么似的。这样盘旋一周,便轻轻飘去了。
男音独唱:
览冀州兮横四海,览冀州兮横四海,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少女们呆望着云中君的身影消失了,一个个沮丧得万分,有的拥抱着旗杆,有的伏倒在地上,呜呜的啜泣了。
女音合唱: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蚀蚀!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蚀蚀!
(幕下)
湘君(湘夫人)
人物:
湘君湘公子车夫男侍数人
女子甲女子乙船娘女侍数人
江心一个小岛,岛上兰茞丛中藏着一座小得几乎像玩具样的庙子。
是一个深秋的黄昏,落叶在西风中旋舞。
树叶不时闪着“神光”。刚从岛后石滩间迂回地来到岛上的车子,走到庙前,停下了。车上的人,除了湘君,都上庙前来。湘君伫立在车上,吹着凤箫,箫声停了,远处一个女高音开始唱道: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州!
一只船满载着妇女,从右侧出现,向着岛这边划来了。
女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湘君看见船来了,急忙跳下车来,跑到水边。
湘君: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闪着神光。)
扬灵兮未极,女婵嫒兮为余太息。
(船慢慢靠近岸旁,停下了。)
女甲:
(掩面悲泣)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湘君:
桂欋兮兰泄,斫冰兮积雪。
桂欋兮兰柸,斫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有些气愤。)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女甲: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湘君以谢罪的姿势,走上前把女子甲扶下船来。二人携手往花草丛中走去了。
湘君:
鼂驰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湘君·女甲: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灯光熄,幕下,随即升起,灯光又明。
自从船拢岸时,公子就已注意到女乙,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却不敢回视,只是羞涩的眺望着流水。
女乙: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
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公子: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人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
女乙:
沅有茞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公子也上了船,船女乙扶下来了。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公子: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他们携手走向庙前。
女乙: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匊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撩,辛夷楣兮药房,
网薜荔兮为帷,擗蕙榜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防,
葺之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她脱去外衣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
搴汀州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公子·女乙: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这时湘君和女甲已从花丛中走出,于是湘君和女甲,公子和女乙,每一个男侍和每一个女侍,乃至车御和船娘,都配成对,相携狂舞。
全体:
时不可兮骤得,时不可兮骤得,
聊逍遥兮容与,聊逍遥兮容与,
聊逍遥兮,逍遥兮,逍遥兮容与!
(幕下)
大司命
人物:大司命美人数人司阍二人空桑山上一片玄云,云隙中露北宫的门阙,黑漆匾额上金书的古篆,看去像是“玄云”二字。山坳下停着一辆玉辂,龙琤云旗,和四匹骏马,皆黑色。
一群美人在山坳下游戏。
一声号筒,两个司阍敞开了宫门,分开站到门的两旁。
一群水族跟着一头大龟从门内拥出。
大司命,玄衮衣,苍玉佩,在细乐声中步出门来。
大司命: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
司命瞥见美人们,疾驰而下。美人们惊惶逃避,司命绕着山石追赶,一个个被拉住又挣脱了。如此者数次,直到动员起全体水族来助他遮堵,这才抓住一个,他大笑了,美人也笑了。
美人甲:
君迥翔兮来下,踰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当他们二人相对狂舞时,刚才逃散了的美人们一个个又出现了,会同全体水族给他们助兴。
美人甲:
高飞兮支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斋速,导帝之兮九吭,
乐舞的节拍愈加嫉妒,台上灯光暗暗亮亮。
美人甲:
云衣兮披披,玉佩兮陆离,
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大司命·美人甲:
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全体:
壹阴兮壹阳,壹阴兮壹阴,
众莫知兮,众莫知兮,众莫知兮余所为!
美人们都疲乏得倒地睡着了。司命踌躇四顾,若有所思。
大司命:
(转向花丛中,折来一枝瑶花。)折疏麻兮瑶花,(将花悄悄地放在美人甲的掌中。)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胜感慨。)不寖近兮愈疏!
司命登车,绕向山石后走了。
美人甲醒来,发现手中的花,又不见司命,沮丧之极。
猛抬头,望见司命和他的队伍在云端出现了,她支起慵困的身躯,慢慢站起来,对着云天只是发愣。
(众美人也都次第醒来。
美人甲: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
(将腰间的香药(桂枝)拿到鼻前嗅着。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众美人都来安慰她。
众美人:
愿若今兮无亏,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美人甲: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固人命兮有当,
众美人:
有当,有当,
美人甲:
孰离合兮可为,
众美人:
可为,可为?
全体: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幕下)
少司命
人物:少司命孩儿(六岁光景)美人十余人满院子夕阳。阶前长着茂密的花草,有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众美人发现了司命和司命抱着的孩子,都纷纷迎上前来,争着和孩儿玩耍。
美人甲:
(把孩儿抱走了,司命跟在她后面。)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为兮愁苦?
少司命:
(不睬她的问题。)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众美人都在逗引司命的注意,但司命的兴趣显然只是美人甲身上。
美人甲: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一步一步地打着退,像是要躲入室内,忽然一闪身,又到了院中心。)
忽独与余兮,与余兮目成!(挤着眼,妖媚地笑着。)
少司命终于被引进了室内。
众美人领着孩儿在院子里做了许多游戏,司命才出。望望天空,星星都出来了,便匆匆抱着孩儿离去。众美人抢着去追他,但是来不及了。
美人甲:
悽然地靠在门边,众美人愕然地望着美人甲。
人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众美人: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夜色更浓了,空中有更多的星星出现。
美人甲: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少司命:
在远处回答,几乎辨不出字音。
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全体:
因为刚才的回答听不清楚,所以大家同声再问。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少司命:
这回的声音是完全清晰的。
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最后一句尤其响亮。)
全体:
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
抚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抚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幕下)
河伯
景是河身的横切面,像我们常在银幕上看见的一样。
河伯,跨着一头白鼋,像一具白石的裸体雕像,半个身子露在水上。时而有鱼虾一类的水族打他身边游过。从河右岸上伸出一座悬崖,恰好与河面构成一个正角。崖端蹲着一座小庙,庙前的旗杆下攒集着一群白衣少女。崖身和崖上的一切(人物和庙宇),都正浸在血一般的夕阳中。
景中的人物差不多完全没有动作。除了沉闷的鼓声以外,我们只听见他们(少女们和河伯)一往一复的歌声。
少女: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
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
河伯: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少女: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灵河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
河伯:
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少女: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顾怀。
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
河伯: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鄰鄰兮媵予。
少女: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幕兮怅忘归,惟极浦兮顾怀。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
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
(幕下)
山鬼
山坡上黑黝黝的竹林里,歇着一辆的车,豹子是火赤色的,旁边睡着一匹狐狸,身上却有着金钱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