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芳华浑身是水地敲开将军府后巷的小门,在看门婆子惊讶得能塞下两鸡蛋的目光里,面无表情地走回风澜院。
此时,铃兰两婢尚在府外未归,丫鬟们躲在屋子里烤火,只有春夏守在耳房门口做着针线。一看她湿淋淋的,春夏赶紧放了篓子跑过去:“大小姐,您回来了。”
怎么弄成这样,是掉水里了?
“准备热汤,我要沐浴。”僵硬地伸手推开门,“去告诉贺九,让他把铃铛她们接回来。”
春夏还是头次遇上这样的事,六神无主地哎了声,先跑去后厢喊了屋里的丫鬟送热水,才去寻贺九。
风澜院地方大,伺候的人却少。
周氏入府掌权后,以大小姐身子弱要静养的名头裁撤了蕲小姐留下的心腹,连带着蕲芳华的奶嬷嬷许氏也被送回乡下养老去了。
如今,除去铃兰俩大丫鬟,就剩下四个二等丫鬟和六个洒扫的小丫鬟及四个婆子。
这些人平素懒惯了,蕲芳华又未曾挑剔过什么,春夏传了话,一帮人磨磨蹭蹭半天才把热水送到蕲芳华屋子里。
“跪着!”隔着屏风,蕲芳华慢慢褪掉身上的湿衣,跨入红桤木雕花的浴桶中,让热水将自己包裹。
送完水和舆洗之物的三个丫鬟听到内室的声音,俱都一愣。
她们没惹到大小姐吧?
其中一人仗着胆子问道:“大小姐,奴婢们所犯何错?”
屏风内,蕲芳华湿漉漉的发散开,双腿伸直,腰身缓缓下移,热水漫过头顶,整个人都沉在水中。
枯干的花瓣被水一泡,竞相地舒展,清波之上落花如许,盈盈水下伊人如玉,清润无双。
丫鬟听内室没有她说话的声音,遂互相打着眼色,询问去留,一阵挤眉弄眼后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铁树五莲灯台上火烛轻摇,灯芯突然爆出一簇火花,火苗在瞬息间蹿高,又迅速地降下去。
铃兰俩人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春夏端了半篓子银霜炭在屋里生火,蕲芳华披着单衣坐在鼓凳上,头发还冒着热气。
“小姐。”贺九去接她们时,只说奉命前来,故而两婢还不知她湿身回来的事情。
铃铛素来心细,看屋中只有一个春夏,忙对铃兰道:“快去拿件厚衣裳来,免得小姐着凉了。”说完,她径直拿起干燥的棉帕,小心替蕲芳华擦拭着油亮的头发。
春夏燃起火来,看铃兰她们在跟前侍候着,遂挎了篓子出去,稍许又端了托盘回来,向前屈膝一福:“大小姐,奴婢让灶上的蒋婆子熬了姜汤,能多少喝一些,驱驱寒气。”
铃兰不知缘故,以为春夏单纯地想让蕲芳华暖暖身,便端了过来,笑嘻嘻道:“蒋婆子的手艺愈发好了,赶明儿,奴婢可要寻这空儿去学两手。”
铃铛也笑,撇眼发现小姐脸上竟无一丝表情表情。
好似你在很努力地讲一个笑话,自己哈哈大笑,可观众却毫无反应。
蕲芳华的反常,连大条的铃兰也察觉了,一时两婢很摸不着头脑。
铃铛退到一边,悄声问春夏:“怎么回事?”
“大小姐一身湿回来就这样子了。”春夏压低声音,呐呐道。
铃铛还没消化掉她口里“大小姐一身湿回来就这样子了”,看门的冯婆子便领了管家前来,身后还跟着常给府里主子探平安脉的谢大夫和药童。
“见过小姐,老将军听说您回来了,恰好谢大夫也在,就派老奴带谢大夫来给您瞧个脉。”管家话说得圆滑,铃铛还是从里面听出了些别的意思。
谢大夫每逢月中才来府上,每回都在午间,这次不仅提前了,还这么晚来,肯定是小姐身子出了问题。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们都还不知道?
想到这儿,铃铛不由自主地心虚……
偏铃兰还不知深浅地问:“怎么这时候来瞧脉啊?”
管家转开脸,收起了对蕲芳华才有的和颜悦色,目光且冷且淡地道:“小姐受了寒气,多生几个炉子,晚上两个人一起去守夜。”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还听不明白,真该把脑袋摘下来。
铃兰吓得脸白,哆嗦地低着头。
春夏搬了凳子过来,请谢大夫坐下其蕲芳华诊脉。
取来药枕,蕲芳华纤细的手腕放上去,谢大夫左手捋着花白的长胡子,右手捏着脉,半晌后道:“吃两副药散了寒气就行,不过——”
他看向蕲芳华:“小小年纪,作何郁郁不乐?须知这世间人生无常,百事皆衰,若不能宽心待己,荣华富贵百般尊贵也是枉然。”
蕲芳华静默不语,乌眸如月光下的古井,静谧得难以波动。
谢大夫叹了一声,写下药方,并嘱咐了煎药的火候,管家命随行小厮去取药,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门。
折回来时,蕲芳华已经躺下休息了,管家不好进去打搅,将铃铛叫出来,狠狠一顿教训:“老将军让你们护着小姐别让她伤着冻着,你们是怎么做的?知不知道,小姐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湿的!若非想着发卖了你们,没有妥帖的人照顾小姐,你现在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奴婢知错!”铃铛跪下,眼中垂泪。
管家黑着脸道:“多余的话我不说了,小姐身子弱,怕是晚上会发热,你和铃兰都仔细着。小谢大夫今夜会住在府中,若小姐有什么不妥,赶紧来报。”
“奴婢明白了。”铃铛起来,擦了泪,向管家保证。“奴婢们一定照看好小姐。”
管家气哼两声,看夜晚了,想着还要去松鹤堂禀报,就没再挑两婢的错,很快就走了。
铃铛举步如灌铅般回到屋里,铃兰正跪在脚踏上给蕲芳华掖被角,落地莲花灯烛隔着薄薄的葛纱,摇出影绰的剪影,她怔怔地望向床榻上的蕲芳华,只觉得昏黄的灯光也照不暖小姐如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