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的经历是一杆秤,称得出平淡生活的甜蜜。
第一回,不是因为爱情,我在一个女孩面前痛心哭泣。女孩名叫张小青。不善于讲故事的张小青,却将一段往事讲得肝肠寸断。
1990年的一天中午,我正趴课桌上午休。爸爸进来叫醒我,把我领到他的办公室。妈妈和舅舅都在,爸爸说:“你跟你舅舅去深圳。”我疑惑地说:“我在上课呀。”妈妈紧紧抱住我,开始擦眼泪。舅舅长叹一声,接过了爸爸手中的帆布背包,牵着我走出校门。
我回头望学校,对爸爸喊:“刘老师要我参加作文竞赛呢,作文写好了,放在课桌上,爸爸你帮我交上去噢……”爸爸挥挥手:“走吧,走吧。”
我们先走路到汉中,再坐汽车到省会西安,然后爬上火车往南方赶。我开始想家了:“舅舅,我们几天后回来呀,我想妈妈了,下周还要考数学呢。”舅舅摸摸我的头:“孩子,你爸说,你不读书了,你要跟舅舅去深圳挣钱啦。”我抽哒抽哒哭泣起来。我跟同学都没有打招呼呀,我还借了同学王英三毛钱呢。舅舅一个劲叹气,不停说:“孩子,你爸当老师工资低,你妈身体又不好,弟弟妹妹都在读书,你是家中老大,该为家里作贡献啦……”舅舅的话,我断断续续听明白了一些。可我还是想哭。
到深圳后,通过舅舅的关系,我进了一家玩具厂上班。我的工作是往玩具狗娃娃身上贴标签,再往纸箱里装。老板说:“工资是每月260元。另外每只小狗提成4分钱,加班费另算。你的第一月工资作抵押,生活费每天扣3块,标签不合格、装箱不合格的一次扣5角。工资半年结算一次,平时可以支取零用钱……”老板一口气说完。我望舅舅一眼,舅舅点头,然后给我10元钱就走了。望着舅舅越来越小的背影,我的泪水又出来了。
从那天起,我天天过着食堂、宿舍、厂房三点一线的生活。也天天加班。我很少与他人交往,也极少出厂门。就这样过了三个多月,等到了年关将近。老板开始结算工资,但他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大捆退货单据,对我们嚷嚷:“这些都是退货单,你们负责承担少部分损失,其余大部分损失由工厂来承担。”许多工友开始吵闹起来,大家都知道这是老板在哄骗我们,平时从没听说过有退货的,也未见过有要返工的玩具,但老板有肆无恐,他咆哮如雷:“谁敢闹事,明年就不要来了!”他的话一下就平息了所有愤怒。我们大多是从乡下来的,每年有多少人奔向南方呀,你不干,大家都争着来呢,毕竟那时在内地一月三四百元是不小的一笔收入。
通过结算,我连工资和加班费共有1627元,根据进工厂时的规定我被除去一个月押金,又扣去所谓损失费、餐费,余下899元。老板说:“你又听话,又努力,再发你奖金50元。”
我小心翼翼地揣着那949元,惊慌失措往邮局跑,我结结巴巴对着约好在乡中学等电话的妈妈喊:“妈妈,我发了钱,我要回家过年。”妈妈对我千嘱咐万交代,又告诉我家里现在正愁过年钱呢。
我与3个工友一同在广州上车,上火车之前,我买了件外套。家乡早下雪了,我当初连一件外套都没有带来深圳,回家一下火车只怕会冻僵。我把钱弄得整整齐齐,然后把里面的布剪开个小口子,再小心谨慎地用针线缝上,钱严严实实地缝在里面了。
火车上的人越来越多,连过道也挤满了,车上又闷又热。同行的姐妹一个个减少衣服,又对我说:“小张,你身上有宝贝吗?连衣服也不敢脱,看你热的。”我直分辩:“我是觉得麻烦。”但我终究将外套卸下,把它挂在座位旁靠窗的挂钩上。我想眼睁睁盯着总不会有人来抢吧,何况过道挤,抢了也无法逃跑,我在心里揣摩了几个来回,与姊妹们玩起扑克牌来。但我不时用眼睛瞟一下我的外套,我时刻警惕着呢。
车在一个叫衡阳的车站停下,我们打开窗户透气。外面居然下起了小雪,我欢天喜地地说:“我们老家的雪才大呢,厚厚的半个人高……”正说得起劲,窗外忽然冒出个脑袋,他冲我们一扬手,我们本能地一缩头,但那只手居然极快地伸进窗户,他,一下子把窗户旁挂着的衣服扯走了!
对面的姐妹大哭:“我的钱,我的钱!”我半天没反应过来,听她叫喊,我才站起来惊慌失措地喃喃低语:“我的衣服,我的衣服……”我不敢哭,只觉掉进冰窟窿里了,全身冷得打颤。全车厢的人都起哄了,对面的姐妹一直在哭喊:“那里有1000多元呀,求求你们哪,谁帮我去追呀……”而我,一直怔怔站着,旁边的人一个劲问我衣服里有钱没有。我摇头却又点头,傻了一般浑无知觉。
那3个姐妹一到长沙就下车了,丢了钱的女孩一直哭哭滴滴,而我一直没哭,也许是哭不出来。我10多个小时没闭眼,也没吃一点东西。我总望着那挂钩,我异想天开地希望看到那件衣服。我又一直捂着裤兜,手一动不动,那里还有40多元零钞……
车一到武汉我又急急爬上去汉中的火车。幸运的是,一拥而上的旅客使列车员连票也没检,我站在车厢连接处,一路胡思乱想,惦记着那件衣服,泪水在眼眶打转,但我终究没让泪水掉下来。
晚上8点多,终于到了汉中。地上是厚厚的雪,但雪花仍在飞舞。我冷得直缩脖子,将背包里所有的衣服全部穿在身上。去我家方向的汽车早没了,我不敢去住小旅馆,那最少也要8元钱啊。而我,几个月的辛苦就剩下最后的40多元。
我嘎吱嘎吱踩着雪往家走,北风冷冽,我一把把抹着脸上的雪水和眼里打转的泪水。将近两天没吃点东西了,我疲惫不堪又急切地往家赶,路上,也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偶尔碰到对面走来个人,我又吓得失魂落魄……
大约凌晨1点多,我总算连滚带爬地站在家门前,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扑到妈妈身上号啕大哭,积蓄的泪水全部涌出来,我放肆地大声叫喊:“妈,妈妈……”在那个深夜里,我听到自己的哭声那样的刺耳,那样的心碎。妹妹和弟弟也爬起来了,后来也陪着我放声大哭……
那年春节,我家没吃肉。父母没有责怪我,他们倒一次次安慰我: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弟弟妹妹则一遍遍摩挲我冻伤的手和脚。
过完年。正月初六的早上,我开始整理背包。妈妈跟爸爸商量着:“不让孩子去了吧。”爸爸叹一口气,没有作声。而我毅然决然地说:“妈妈,让我去吧,我还有260元押金在厂里呢。”
中午,我背着帆布包出门了。全家人都站在身后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那一年的正月初六,恰恰是我的生日。16岁。
故事讲完了,唯一的听众,我,泪水流淌了好久却总流不完。好似,我走进了张小青的故事里,亲历了不堪回首的凄苦痛楚。偷偷擦泪后别转头,却发觉,张小青在微笑。
张小青长得不算好看,她的微笑却甜美。这种微笑,是波澜不惊从容娴静的甜美微笑。
苦难的经历是一杆秤,称得出平淡生活的甜蜜。张小青至今也不过是流水线上的小小主管,结婚数年因丈夫身体有病而没法怀孕生育。但,因为生命中曾有过不少的不堪回首,才让她轻轻一掂量就称出了今日的幸福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