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花言巧语把一个绿色的梦,种在女儿幼小的心灵里了。
吃完芒果,我将核埋在地里。其时是仲春。我想象着,或许明年,后年也不迟,芒果树叶油得发亮,枝头悬一个个心形的芒果。
这类事,我在深圳时常做。吃完芒果,我将芒果核埋在泥里;吃完木瓜,我将木瓜籽埋在泥里;吃完龙眼,我将龙眼核埋在泥里……60多平米的花园,近似小果园。到了澳洲,我不时想念我的深圳小园子。把我的深圳小果园花高价用船运到异国来?这“盗运”故土的事我当然不敢干,更不肯干。那好,在他乡翻版造个私家小果园吧,先拿芒果下手。
芒果核入土后,我每天都去它的家门口探望一次两次。半个月过去,没动静,丝毫动静也没有。
悉尼显然没有深圳好运,这里的土壤用手揉搓宛若面粉,细腻但枯燥,用水调和会发觉它竟然没丝毫黏性。这样的土质密不透风,渗水性能差,不利种植。我担心芒果核发芽后,初生的根须年幼稚嫩,躺在密不透风的土层下,会呼吸困难,会备受焦渴之苦,于是在播下它之前,事先在地里挖了个坑,填上特地买来种花养草的“培植土”;考虑到悉尼干旱少雨,我隔三差五对着掩埋芒果核的地方实施人工降雨。如此厚爱,芒果树苗怎么还不赶紧冒出头来呢?
一个月过去,终按捺不住,挖泥,刨出土里的芒果核看究竟。吃了一惊,有个家伙居然早捷足先登了。这个家伙不认识我,我却认识它。
这是条红脑袋白身子的蛀木虫,被我用棍子一拨弄,吓得全身弯成大写“C”。芒果核看似硬邦邦,原来是纸老虎,被一只笨乎乎的虫子轻易攻破堡垒,将核心力量消灭得一干二净。我满怀希望播下种子的可怜的芒果核,仅剩一个空壳壳。
犹记小时在乡下,经常撞见蛀木虫。令人无比气愤的是,在我的兄弟姐妹左邻右舍全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年代,占木为家的蛀木虫照样白白胖胖,仿佛营养严重过剩的大肚子干部样。土生土长的澳洲人要么黑粗矮胖,这类是澳洲土著;要么高大威猛白净,这是200多年前的大不列颠王国流放犯的后代。这些人的外形与我的中国老家的父老乡亲截然不同。但,我老家的蛀木虫与他乡的蛀木虫却同一副尊容,白胖,蠢笨,恶心。
我将蛀木虫用小棍子挑起来,远远地进行抛物运动。一只黑乌鸦赶过来,拿蛀木虫做了它的中餐。我向来不喜欢澳洲随处可见的黑乌鸦,叫声嘶哑极难听,现在见它生吞蛀木虫为民除害,我的印象有所改观了。
我家有个人,比我对芒果树苗的期待更热切更高。她是我的女儿,一岁半。当初我播下一枚芒果核时,令她站在我的身旁观摩我的积极行动。与此同时,我向女儿灌输了一个美好图景:芒果核埋地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果实吃完,再将核埋地里,再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到最后,咱们家屋前屋后,有澳大利亚最大的芒果林。自产的芒果吃不完,送人,卖,做果酱,当球踢……喜欢怎么折腾它就怎么折腾。
女儿每天都会去播下芒果种子的地旁张望,她的期待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弭,反倒芝麻开花节节高。偶尔,她仍旧端着自己的小水杯,学着我的样子,往地里浇水。她疑惑地问:“爸爸,芒果树苗苗什么时候爬出门来呀?”
我抬手,伸出两根手指搔头。我有些为难。实话实说么——告诉女儿,并非每一次播种都能等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等来丰硕收成?告诉她,播下一个美好的希望,到头来,有可能收获一个一无所有的空壳壳,这是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之一?对于一个刚刚发现并认为人世间统统美不胜收的小天使来说,我的实话实说,未免太残酷吧。或许,等女儿长大,再跟她抖这类生活的残酷不迟。
迟疑半晌,最后,我告诉女儿:“芒果树的种子还躺在温暖的泥土里做梦,等它梦醒来后,它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女儿咧嘴笑了。我用花言巧语把一个绿色的梦,种在女儿幼小的心灵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