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袄子”这词语,能轻而易举令我联想到很美丽的另外一个词:暖洋洋。
准备踏进悉尼唐人街中国书店的大门时,耳边忽然听到有人大声说:“哎嘿,夷边呀有袄子卖!”
绝对惊叹口气,中国话,且是哪个中国角落疙瘩里的土话。我能听懂,在此免费翻译一下:“哎哟,奇怪,这里居然也有袄子卖。”
我止步,扭头,看到一队中国游客进左侧一家免税商店。说话的女孩跳进我的眼睛了,她也发现我了,吐一下舌头,脸红了。女孩年龄不大,我猜她13岁,和我的其中之一外甥女一般大,圆翘翘的小屁股侧趴个漂亮包包,一只手还抓着她爸(应当是她爸)的手腕呢。
我决定回忆袄子了。
我没穿过袄子。或者应该说,因为生养我的湘水之滨那一小片地方宁愿说夹衣、棉衣、棉背心,决不肯说“袄子”,也就使得我即便我贴心贴肉地亲近过袄子,也不肯将功劳归于袄子。
袄子这个词的老家是中国的北方。
村里有个人,在湘西金矿工作,娶了个山西婆娘——也可能是陕西婆娘,我不敢百分百确定。有年冬天,金矿人带着婆娘回老家过年。北方婆娘有些肥,屁股大;袄子没扣扣子,敞开来,胸前衣服底下藏着的两坨肉肉重点突出波澜壮阔,好大;不知为啥,北方婆娘把袖子挽上去,露出两段胳膊。
婆娘穿的袄子红得像火,袖子短,腰身也短,不像我们村的棉衣,缝制得仿佛全副武装严密封锁的盔甲。有人赞她的袄子好看,婆娘得意了,用手揉搓袄子的外面一层面料,又撩起袄子边角请人欣赏藏在内里的乾坤,说:“这是袄子,外面的料子是绸缎,里面的衬布是棉布,夹层是羊毛……”
哇——!没有人不赞不绝口。
世上的袄子有千千万吧,可我仅仅认得这一件袄子了,也一度认为唯有这样才叫袄子:绸缎面,棉布里,中间蓄羊毛,还得穿在一个俏生生的外来婆娘身上。
我说过,“袄子”这词不是我家乡土生土长的产物,是来自中国北方的词。可我喜欢这词,也想念这物。袄子,它能轻而易举令我联想到很美丽的另外两个词。一个是“暖洋洋”,另一个,是“色”。二者也可合一块。比如,我现在闭上眼睛念叨袄子呀袄子,我就觉得全身“热”,真的好热。用一个“热”词就能在我心里装下普天之下所有袄子。
我仍记得,穿袄子的金矿人的婆娘的袄子外的胳膊格外白,粗壮。那时,我偷偷摸摸盯着她的白胳膊肉使劲看,还偷偷摸摸想,等我长大了,要是娶上一个这样的婆娘那该多好,晚上紧紧搂着这胳膊睡觉肯定不冷。
坦白从宽,在我家乡的那一群生于70年代初期的同龄农村娃里,我是早熟品种。
认识袄子这词那年,我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