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我边听课,边两手捧着一个泡有炒米的搪瓷缸。两手暖洋洋的,心里也暖洋洋的,美得紧。
读《板桥家书》:“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空气中仿佛飘荡起一股清香来。炒米我吃过,且吃了不少,甚而,炒米还是我亲自动手磨出来的。只是,不知我所吃炒米与郑老头子的炒米是否有异。
那年,县城的重点中学来牛头岭村小学招生。老师推荐了几名同学去参加了考试,幸运啊,仅我一人被录取。学校离家数十里地远,得寄宿。应该说,学校伙食要胜过我们家,至少每天总有一餐能见到肉片星子。可我那时正长身体,饭量不够。肚子里时不时敲响“锣鼓”,虽不至于饿得两眼昏花,但饥饿滋味难受。周末回家,见我狼吞虎咽吃饭,母亲以为学校薄待了我。我解释,伙食不错,但饭量不够。母亲稍一迟疑,说:“那你带些炒米去。”
不明白那为何叫“炒米”,我想应该叫“炒饭粉”更合适。母亲将家中剩饭放太阳底下暴晒,待干枯,再用锅微火翻炒。锅是大铁锅,柴是木屑或稻草。铁与火亲密合作,一时半会就鼓捣出扑鼻香气——锅中的饭粒渐渐焦黄,渗出香喷喷味道。此时如拈几粒放口中咬,有嘎嘣嘎嘣的清脆声,像吃稍微过了火候的饭锅巴,其味却远胜后者了。
接下来,母亲搬出自家的小石磨,仅比一个手掌宽大不了多少,磨碎那些烧焦的饭粒。看母亲慢悠悠转石磨,我心痒痒,手亦痒痒,自告奋勇要亲自出马磨那些炒焦的饭粒。哪知,看似轻巧,实则不易。在母亲的指导下,同样是顺时针转动石磨,从细小的石槽溢出的粉末全是颗粒,用手指头撮起些许摩挲,宛如细沙,硌手。而出自母亲手下的粉末,却润滑若婴儿的皮肤。
母亲再言明细节,又手把手授艺。急不得,石磨转得快,磨碎的饭粒过于粗糙;务必缓缓慢慢地,一圈一圈转石磨,那样磨出的饭粒才成为细细碎碎的粉末;还要“步伐均匀”,也就是转动石磨的速度一致。母亲在指导我转石磨时,说了一句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手上耍弄功夫,没别的窍门,全靠久而生熟,熟就能生巧。”此话乃真理,逐渐的,我不用紧张兮兮盯着石磨,盯着自己的手使唤自己的力气了,只管随心所欲手握石磨把手兜圈圈,轻轻松松把握节奏,磨出颜色浅黄浅黄,颗粒细腻匀称的粉末来。我家乡的手艺人都爱讲“慢工出细活”,我想,这磨米也是唯有慢工方能出细活。
母亲用塑料袋紧紧包扎了炒米,嘱我肚饿时就可在搪瓷缸里用开水泡上几勺——虽说只几勺,实际上开水泡开来,是满满的一瓷缸炒米糊糊。放开水冲泡后,用盖子盖牢搪瓷缸。静候三五分钟,揭开来。好了,热气腾腾的炒米可以大快朵颐了。
泡时,往往在里面放点砂糖,白糖可,红糖亦可。如家穷,以盐代之也行。我试过一次放盐,味道比放糖差多。我家属穷困户,母亲的“绝招”是,要我放糖精,每次放一颗两颗就足够。糖精太甜腻,味不纯,伤胃。
初中3年,炒米我也整整吃了3年。先还认真按那“程序”用开水来冲泡,后来懒得啰哩巴嗦去整那一套,肚子一饿,直接抓起一把炒米往口中塞,权当自制的零食。这种吃法挺浪漫主义,碎碎的炒米入口,嘴唇边就冒出一阵“烟雾”(那是炒米的末屑),纷纷扬扬,若雪花飞舞。同宿舍的同学看我这般吃炒米,颇感兴趣,常拿自己的水果来跟我交换。那些同学多是县城里的孩子,时鲜水果是日常零食。而我,正眼馋那些价格贼贵的时鲜水果,自然愿意立马成交。宿舍里就常常雪花飘飘,大家都把我的炒米当成美味来享受了。
等到我读高中,农村已分田到户,家境随之大为改观,我的床头也开始出现饼干等零食,炒米也就渐渐远离了我。奇怪的是,那时的我也根本没有饥饿的故事了。或许,是一心奔向高考,日益繁重的学业使我忘记了饥饿吧。
一晃,20多年了。这期间在湘西旅游时,见识过一回卖炒米糊糊的。摊主是个矮个子男人,挺实在,说米粉不是用石磨手工磨出来的,是电磨鼓捣出来的。我的脑子里立刻闪出一个镜头,一摁电源开关,电磨立刻飞速转动,俄而,米粉千军万马涌出。省事呀,但,无趣,哪及我当年用手转石磨过瘾呢。
现在想起炒米,有点不解,记忆中似乎更多的不是炒米那香喷喷的味道,倒有这样一幕,印象尤为深切:冬日,我边听课,边两手捧着一个泡有炒米的搪瓷缸。两手暖洋洋的,心里也暖洋洋的,美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