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鱼》里蚌壳精一直活着,以一种清晰无比又模糊不清的面目牢牢占据着我心里的某个重要角落。
那天,我很倒霉。
早上刚醒,我爹宣布,不带我去姑奶奶家了。嘴一张,我又号又啕。昨夜,我爹嘱咐我早睡早起,说明儿大清早出发,正午前要赶到姑奶奶家。才过一宿,天怎么就塌了呢,我想不通,使劲哭。
爹对我表示无比的歉意。他反复解释,爹不是想骗你,本来准备带你去姑奶奶家,半月前就决定带你去。可昨晚春老倌来串门,说现在县城里红薯价钱好,爹想挑担红薯去县城卖了再去你姑奶奶家。县城里人多,爹顾着红薯顾不上你,怕弄丢了你。
我的哭声更大了。县城,我统共才去过一次县城,我要去县城,我要去姑奶奶家。
我妈发脾气了,吼:“闭上你的嘴巴,再哭个不休,今年过年全家添新衣服,没你的份。”
我很聪明地将干号改为抽泣。新衣服比姑奶奶比县城重要,盼一年的大事,我不能掉以轻心。不过,我放弃敞开喉咙嚎叫,改用鼻子哭泣,并非意味着我的伤心打了折扣。实际上,我更加难受了。如来佛爷爷啊,你比齐天大圣还厉害,你可怜可怜我,让我爹半路折转回带我去县城带我去姑奶奶家吧,我不要他背,不要他抱,我自己走路还不行吗。
我妈动了恻隐之心,摸我的头,说:“今天是初八,待会货郎担来,妈买糖给你吃。”
我坐门槛上等货郎担的拨浪鼓响。挑货郎担的是个河南汉子,担子里,一头放针线布团盐醋酱,一头放香烟洋火桂花糖,他逢“八”会到村里来交易。初八、十八、二十八,我记得清清楚楚。
四毛砣和他家的黄狗跑来邀我去后山挖甜草根嚼着吃。我摇头,说我在等货郎担,我妈答应给我买桂花糖吃。四毛砣狠狠咽了口唾沫,恋恋不舍地走了。黄狗鄙夷地瞟我一眼,跟在四毛砣身后走了。我晓得哩,他们俩对我不重友谊重糖果一定感到万分失望。但是,甜草根再甜,甜得过桂花糖么,我不稀罕甜草根。
早饭吃过了,午饭吃过了,太阳快落山了,货郎担还没来。我越来越慌,不再坐门槛等,我跑到地坪边抬头望,用劲望;我竖起耳朵听,用劲听。货郎的影子一直没出现,拨浪鼓的声音一直没传来。
我渐渐意识到我的桂花糖没戏了,我蹲下,眼泪悄悄掉地上,湿出一窝泥。我用手指抠那片湿泥,抠呀抠,老抠不完,地上的湿泥倒更多了。一个泥点子飞到我的灯芯绒布鞋上,我转而抠这个跑到鞋帮上的坏家伙……突然,我发觉了一件好玩的事——我的鞋帮子上露出一个洞,圆圆的,正好和手指一般大。我边细细声哭,边任由手指在鞋子的破洞进进出出。
我发誓,我不是故意闯这个大祸!我怎么会故意损坏我那心爱的黑色灯芯绒布鞋呢。你想想,它最初的原形仅仅是个鞋底时,我就坐在扎鞋底的我妈身边,万分期待地等候它“长大”。我怎么会在它身上钻个窟窿!
我妈暴跳如雷,她骂骂咧咧地四处找扫把,声称要用最严厉的家法惩治我这败家精。我放声大哭,我知道扫把躲哪,我懒得说,我只撒开喉咙痛哭。今天,我没去姑奶奶家,没去县城,没吃上桂花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扫把扫把你快来吧,让我妈借你的势力打死我算了。
我妈真笨,明明早上她自己用过扫把,用完随手搁猪栏屋子的墙角,她自己却记不得了。我妈上窜下跳四处找扫把时,我的哥哥姐姐放学回来了。二姐从我妈的愤怒申讨声中明白了事情原委,强行扯起我快跑。
二姐说:“傻了吧你!妈故意东找西找,假装找不到扫把,是想拖延时间让你快点跑远……”
我们家,二姐待我最亲。我趴在二姐怀里,更加委屈地哭。我说爹没带我去姑奶奶家,我没去县城,我没吃到桂花糖。
二姐把我抱得紧紧的,附我耳边说:“姐今晚带你去看电影。”
我不信。
二姐伸出一个手指头,发誓。王菊花告诉我,她细姨的村里今晚放电影,走路去只要一小时。我跟大哥大姐二哥说了,跟强子、大花二花、牛蛮子全说了,我们约好吃晚饭后,等王菊花来我们家带大家一起去她细姨村里看电影。
电影,我记得。俩根高高的木杆撑起幕布,地坪上密密麻麻的人,坐自家带来的板凳,仰起脖子看。去年我们村放过电影,八路军举着枪,对准鬼子,啪啪啪,鬼子就倒下了。有个鬼子,被八路军打中屁股,他捂住屁股哇哇哇哇叫唤,笑死人啦。
我忘记我的桂花糖了,我的脑子里尽是电影。
回家,扫把光明正大地站堂屋门口。我妈一见我就说:“赶紧吃饭,吃完晚饭洗个澡,你哥你姐带你去看电影。”她没忘给我二姐下指示:“雪妹子,你边吃饭边烧些热水,待会给六伢子洗澡。”我妈好像忘了我用手指掏烂布鞋那一沓子坏事。我决定不恨我妈了,决定不再把她和恶霸地主刘文彩相提并论了。
吃饭,一连吃两碗,香喷喷的。洗澡,舒服,水热乎乎的。二姐的同学王菊花还没来,我上床,钻进被子和二姐三姐玩猫捉老鼠游戏……我一点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玩着玩着,我睡着了。
不知睡多久,我醒来,胡乱转头,看。二姐歪着头坐在我身边,我忽然想起点什么,问:“姐姐,电影呢,电影在哪?”
二姐说,“电影,快完了。”这时,我发现我妈正在煤油灯下缝补我的布鞋。我妈抬头瞅我一眼,什么也不说。昏暗的煤油灯光里,二姐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擦了一下脸颊。二姐在哭。
王菊花来了,我睡着了。我妈说:“六伢子今天闹腾一天,累了,让他睡吧。屁大的孩子,哪懂得看啥子电影。”二姐自告奋勇留下来陪我,说我肯定很快会醒,待我醒来,她带我依照王菊花指点的路径去追他们。可是,我老不醒来,一直到王菊花率领超过10人的队伍看完电影走在返回我们村的路上的时候,我才懵懵懂懂地从甜滋滋的睡梦回到冰凉凉的现实。
我一时没听明白二姐的话,我茫然地盯着我二姐擦眼睛擦脸颊。此时,屋外响起脚步,大哥他们一阵风卷进家门。三姐兴致勃勃张开双臂,在房中央像扇翅膀那样使劲扇,她叽叽喳喳说:“妈妈,电影里有个蚌壳精,就这样,就这样,扇她的硬壳壳……”
“哇——”再一次,我号啕大哭起来。夜静,我的哭声响亮,村里的狗,被我的哭声吵醒,不约而同吼叫起来……
我终于没能逃脱一顿皮肉之苦。我妈剥掉我的裤子,摁床上,就地取材用布鞋鞋底一下一下拍我的屁股。我模仿一只正遭受宰杀的猪,一声接一声发出惨叫。
二姐忍不住了,趴我身上,护着我的屁股,哭着央求我妈:“妈,不打弟弟,你打我吧。”我妈将仇恨转嫁到我二姐头上了:“都是你嘴巴多,谁叫你跟他说去看电影……”我妈手忙着,嘴也没闲,她愤怒不已地申讨我的二姐,下手愈来愈重,布鞋鞋底嘹亮无比地落二姐身上。
后来,先是我三姐吓哭了。大姐和二哥和大哥按捺不住,一个接一个比赛似的,全抽泣起来。我妈越揍越痛快,干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堂屋拿来扫把,临时决定给所有孩子赏一顿“竹笋炒肉”(扫把是我爹用竹枝子扎的)。三姐比我大1岁半,还没挨扫把,预见性很强地哎哟哎哟起来,其他哥姐也没能幸免……秋天了,夜凉如水,屋外的虫子都收了声,我们家满屋子的鬼哭狼嚎,惊动村里耳朵最背的“聋子公公”。聋子公公拄着拐杖,来敲我家的窗棂——我妈,扔了扫把,坐煤油灯下气呼呼掉泪。
因为打了一个盹儿错过的电影,叫《追鱼》。那晚,还放了另外一部电影《大燕和小燕》。后一部电影,我后来看过,一点都不好看。
《追鱼》却始终没看过。三姐告诉我,电影里的蚌壳精比兰英婶婶还要长得美。兰英婶婶是我们村的寡妇,全村女人,暗地里都骂她“妖精”,专门吸男人们的血。漂亮的兰英婶婶,后来跳井了。井边,放一件漂亮的白衬衣,衬衣上歪歪斜斜写了几个暗红色字:我没干过一次坏事。全村的女人,同样包括我妈,读着这几个字,黯然,默默擦眼。
我们村公认的唯一的“妖精”兰英婶婶死20多年了,我已忆不起她的模样。但,《追鱼》里蚌壳精一直活着,以一种清晰无比又模糊不清的面目牢牢占据着我心里的某个重要角落。至今,我坚定不移地认定,蚌壳精绝对是世界上最美的妖精,尽管,我大姐二哥都告诉我,蚌壳精是个坏蛋。而《追鱼》,绝对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