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棵树都应该开花结果,只要,炎炎夏日它给人送上了阴凉,给栽种它的人送上了温暖的记忆,就够了。
居然,我小小年纪就吃过苹果。
我们家自产桃、李、葡萄、桑椹、酸枣,一般的水果我们不稀罕。但,我们挺稀罕苹果。在那个年头的南方人眼里,苹果是北方的贵宾,南方农村,尤其山窝窝里的乡下,实在少见。记忆里,那个苹果的来历不明,其去向倒清晰异常。
我和我的两个哥哥、3个姐姐分享了那个苹果。甜否?酸否?记不得了,且不去管它味道。苹果吃完,连核也干掉了,苹果籽倒幸免于难,棕色,有光泽,躺我们掌心里。如何处置这几个让人恋恋不舍的苹果籽呢。最小的姐姐出主意,种地里。
温暖湿润的土壤向来宽厚仁慈,只要种子入怀,就立刻许你一个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希望。苹果树真生根发芽了,只是几颗籽仅有一棵苗冒出土来。是老鼠盗去了其余的苹果籽,还是蚂蚁干的好事?我们不去瞎猜了,赶紧给幼小的苹果树浇水施肥才是要紧事。
苹果树很争气,使劲长,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不开花,更不结果。
有时,无知算得上大幸福,我们精心养育那个苹果树,心里装了多年甜美的梦——我后来得知,苹果树在它老家,干旱少雨的黄河流域才会开花结果。年少的我们一相情愿地认为苹果到长江以南湿润多雨的地域等同于远嫁豪门,哪曾料于它而言是充军蛮荒之地。当年的我们更不知道,哪怕在苹果的老家,它也是在嫁接后才会给人类捧上甜滋滋的果实。
那棵苹果树始终没结果,但它依旧活得有滋有味。当然,它没长成参天大树,主干是斜的,枝条也东倒西歪。等它有半个院墙高,长势就慢了,数年也原地踏步。及至后来,我们家乡好多户人家为建小洋楼,四处自建土窑烧砖块。受了砖窑浓烟潜移默化地熏陶,各家各户屋前屋后的竹子、桃李、葡萄、香椿……集体死亡无一幸免,我们家的苹果树也逃不脱一死。别看树表面上坚强不屈,炎夏的烈日晒不死,腊月的寒风冻不死,原来它们敌不过看似柔弱如丝的烟尘的侵扰。
从不结苹果的苹果树能叫它苹果树吗?我不知道。从不生儿育女的孙寡妇我们却全都喊她孙妈妈。
那个名叫孙尚香的女人,和刘备的其中一个太太同名的女人,嫁到我们村后没开过花结过果。等到她丈夫吊颈自杀,她的肚子也一直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姿态。孙寡妇手巧,擅打毛衣。村里谁家要生娃娃了,请她打毛衣,只需人家自备毛线,她不收分文替人忙活。我们村没哪个孩子没穿过孙寡妇编织的毛衣,穿着毛衣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喊孙寡妇“孙妈妈”,把她的脸上心里全喊出裂开的花来。
孙妈妈打的毛衣花样多,还能在毛衣上增添花果。我二姐穿过的一件毛衣,胸前是朵红牡丹。我的毛衣呢,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是一个红苹果。我带着这个圆溜溜的、香喷喷的“红苹果”在村子里转悠,把许多从没吃过苹果的孩子们的口水都快扯出来了。那时,我们家的苹果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