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人和燕子一样啊,恋旧,飞来飞去,走太远的路,最后还会回到魂牵梦绕的老家。
燕子有时比人聪明。
秋风起了,燕子去南方旅行,来年春天,燕子返乡,不会迷糊了回家的路。人不一定。我们村先后有3个人出门,过了几十年,他们的声音和影子还在村子里游荡,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始终没顺着村头的那条老路回家。
也许,真如大嘴周四嫂所说,这三起跑丢了路的事,铁定藏了见不得人的秘密。比如,五妹子她娘,十有八九不是鬼打墙跑丢路,而是跟那个年轻的货郎屁股后头远走高飞了。周四嫂说,有回亲眼见五妹子她娘和小货郎眉来眼去,她买两团红毛线,货郎不收她的钱。真这样的话,燕子万一不比人聪明,也比人厚道。我没见过一只燕子扔了自己还不会飞的儿女离家出走,私奔他乡。
我娘很着急。燕子在孟春来家的屋檐下建窝,燕子在易福才家的屋檐下建窝,它们偶尔也来我家屋门前转一圈,却不肯将家安在我家屋檐下。我娘说,“燕子进门,财喜进门。”燕子不肯来我家,深刻证明“财喜”与我们家无缘。我质疑燕子和财喜之间的亲密关系。我娘解释:“燕子要用嘴掀泥,衔草,衔柴火来建造它们的房舍,这送上门来的泥、草、柴火就意味着财宝福喜呀。”
一大群麻雀在我家门前的竹林里安家落户,大清早以及傍晚总叽叽喳喳瞎嚷嚷不休。我高兴,说燕子不来,麻雀来我们家建窝了。我娘不高兴,捡石子朝竹林扔,麻雀惊慌,全溜走了,转瞬,却又跑回来,依旧吵闹不休。麻雀不肯和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它们的窝,与人保持着距离,不肯太近,也不太远。麻雀也不傻啊,很清楚人惹不起,但又晓得彻底逃离人类它们活得比人更糟。
我爹不知打哪学了一招,决定筑巢引燕。在高高的外墙上敲进俩木橛子,木橛子上搁块瓦片,再在瓦片上摊些旧棉絮和稻泥。功夫没白费,两只年轻的燕子真住进我爹为它们建造的毛坯房。一住,就是4年,每年春夏秋初,它们都在我们的眼皮顶上生儿育女。
燕子在我家门前低飞。我娘说,要下雨了。燕子居然比收音机厉害,果真有雨下起来了。傍晚,盐老鼠也在我家门前低飞。我兴高采烈说,要下雨了。我娘说:“这是盐老鼠在捕食,不会下雨。”我没见哪只蝙蝠偷过我家的盐,可我们都喊它盐老鼠。雨果然没来。这下,我更佩服燕子了。盐老鼠低飞只是为了填满自己的嘴巴,燕子低飞,是预报天气,扎扎实实为人民服务,是鸟中的活雷锋焦裕禄。
我们村有3个名叫燕子的女孩,我最喜欢的一个,左脸颊有块绿色的胎记。我常做美梦,梦见自己的脸上终于也有了一块绿色的胎记。有胎记的燕子的长发卷进机器里。机器铰去了她的满头秀发,连同整张头皮,还有半张脸。她失去了自己的胎记,死在长沙湘雅医院。听闻她的死,是她死后半年,那时我还在中国,深圳。我站窗前发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只鸟飞过窗前,没有一只是燕子。
看过一个电影,名字叫《大燕和小燕》。另一个电影,叫《渡江侦察记》,与燕子无关。同一个晚上看的,村里的张快活做寿,电影在晒谷坪放。那晚,我姐买了一小竹筒葵籽,5分钱。现在,当我回忆燕子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闻到了葵瓜籽的清香。
喜欢一个名叫燕子坞的地方。没去过,特别热爱这地名,和热爱桃花坞这地名一样喜欢。很不喜欢小燕子赵薇,觉得她的脸比5个武大郎烧饼加起来还要宽阔。
我女儿20个月大了,爱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住悉尼,见过袋鼠,见过树熊,见过野地上的鹦鹉,见过花蝴蝶,见过一只名叫苔丝的猫,唯独从没见过燕子。澳大利亚怎么能够没燕子呢,这叫我心生几许不爽。
我正在写的小说《城里的月光》,女主人公的名字叫燕子。客家,梅州人。燕子飞去广州,最后又老老实实寻着回家的路,飞回山里的窝。好多人和燕子一样啊,恋旧,飞来飞去,走太远的路,最后还会回到魂牵梦绕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