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苦岁月一不回头了,可喜的是,当我回忆远去的岁月时,已感受不到它的艰苦,心底感受到的却尽是得意与甜蜜。
这可是真正的大锅饭。
大锅是宁乡县名头最响亮的方铁匠领着6个徒弟花了九九八十一天打出来的——这是传说,当不得真。大铁锅我倒亲眼见过,黑颜色,放满水,屁孩儿能在里面游泳,还能扎猛子玩潜水。方铁匠至少到2005年还没死,在宁乡县黄材镇,也就是那个出土四羊方尊,挖出战国古城地基结果抢来“2004年中国十大考古发现”称号的地方,开了个小铁铺。当然没徒弟跟方铁匠学这日薄西山的手艺了,他独自打造些菜刀锄头犁头瞎卖。
吃大锅饭喽。那个爽呀,比吃人参燕窝还带劲!金盆桥的人齐聚在生产队的晒谷坪上,每8人结成小团伙蹲地上,吃饭。饭是用大铁锅煮出来的百分百大锅饭,一道菜,喷香的鱼汤盛在大瓦钵里,一条鲢鱼有气无力地将大脑袋冒出汤面。鱼脑袋旁,浮几段葱管。
人民群众张嘴前,队长站在用一张饭桌临时出任的主席台上做简短报告。可恨我政治觉悟不高,根本没听队长的发言,我妈帮我回忆道:队长兴高采烈宣布:“这就是共产主义,我们村提前跨入了共产主义!”
共产主义好啊共产主义好。尽管大铁锅煮出来的米饭间或有些夹生,但乡下人吃树皮吃草根都能活得有滋有味,毛主席语录还说乌蒙磅礴走泥丸哦,几粒夹生米饭算老几,马上借着鱼汤吞下去,都不劳牙齿的神咀嚼几下。要抓紧啊,不快嘴快舌,一转眼,鱼和汤都被别人消灭干净了。
太可恨了,记得格外牢实的大锅饭就吃过这么一次。吃罢大锅饭,我和四蛋子、王大军、易爱军,好像还有我婶婶家的黑狗在晒谷坪上乱窜追打,踢飞了几十双筷子,踩烂了几只瓦钵。生产队长真是个好人,他在一群妈妈们臭骂自家的兔崽子甚至要动用武力镇压的紧要关头,大手一挥,说:“都共产主义了,几个碗算什么,打烂了就打烂了呗。”此处我声明一句,队长的宽宏大量也是我妈帮我回忆的。
接下来,我记得很扎实的事,是共产主义跑得太快了。没多久,我们不再集中在一起吃大锅饭了。各家各户回家,自己动手用红薯干南瓜片煮稀饭吃。自家开小灶哪比得上吃大锅饭呀,不用到今天,在我6岁到9岁那段艰苦岁月里,我就天天怀念心爱的大锅饭了。大锅饭,是真正的大白米饭,谁不思念它谁是蠢猪养的。
不吃大锅饭,大铁锅就丧失了用武之地。它孤零零地躺在队上的仓库里,占去好大一块地盘。全村人都悄悄地期待着,梦想共产主义卷土重来,大家再能欢天喜地坐一起大吃大喝,享受纯白米饭的美好时光。实在气人,我们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共产主义一去不回头,80个壮硕汉子都拉不回来。
1981年,金盆桥村实施分田到户,村分崩离析成4个微不足道的村民小组。分家前大家坐而论道,七嘴八舌的其中一个论题是:砸碎大铁锅,每家每户按人头多少分一坨铁。方铁匠的好手艺真是害死人,他把大铁锅造得比大锅饭结实多了,青壮年男人轮流上阵,挥起大铁锤使劲砸,除了在大铁锅上砸出几个美丽的酒窝来,它坚决不肯四分五裂。没奈何,一群娘们用木柴架起熊熊大火,以柔克刚,终于将这个顽固分子化整为零,以镰刀菜刀耙头柴刀的身份入住金盆村几十户人家。
“砸破大锅饭”这口号是哪个经济学家政治家第一个提出来的呢,我懒得去关心。我倒想建议,谁想研究中国的大锅饭,应当到我们村来不耻下问上下求索。理由很充分,金盆桥的人尝过大锅饭的味道,又真枪实弹革过一口苦命的大铁锅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