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同,相当一部分人,如我之流,认定唯有那个称为故乡的地方,那个给予生命,滋润过童年岁月,往往因父母的几句教诲便轻易奠定一生品质的地方,才是永恒不变的家园。
回湖南老家的乡下,偶尔,会在老家门前的池塘边喝茶。
12岁开始离家读书,村里人多与我不相熟。要么老,均父母辈,与我话不投机;要么少,尽与侄儿侄女交好,部分对我敬而远之,部分干脆不认识我。小半天光阴,头顶绿荫浓密的一棵老香樟树,一个人,就着小小的紫砂壶,小小的茶杯,功夫茶,一杯一杯又一杯,啜饮。
村人都忙碌。男人出远门打工,女人们在家终日关心谷子蔬菜,关心猪牛鸡鸭,难得有人将目光在我脸上停留几秒。
一位新妇,嫁进村3天,挎个竹筐去菜地里打猪草。她是早已“失业”的打铁匠铜老倌的小儿媳,和婆婆一边向她家的菜地进军,一边忙里偷闲瞅我一眼,再瞅一眼,细细声说话。我捕捉到她的一截儿声音,好脆。“这个人……蔡芸的叔叔,是不是……有病?”
在我老家,一个大男人,终日无所事事样子,不是得神经病,就是患了懒汉病。
在深圳,我也天天坚持喝茶。爱喝茶的毛病,正是在深圳染上。
深圳的家,有花园,60多平米,可种花养草栽果树,另适于喝茶——有时是二三情趣相近的人,如都好写作,都好易经,都好驴奔,都好摄影,都好涂抹,都好扯淡,都好操国际与国家的空心……反正,彼此很谈得来;但更多时,朋友们各有各的正事,就我一个人,在小花园喝茶。
花园的铁栏杆齐腰高,一抬腿就能越墙而入。肯定,有左邻右舍见过我。清风徐来,有个人,自斟自饮。或许是熟视无睹,没人大惊小怪,顶多,偶或一回两回,匆匆走过的拾荒货的人冲我一笑,说:“你真好命哦。”偶或三回四回,小区里保安巡逻过来,道一句:“真好呀,你,坐家里喝喝茶写写字就能挣钱。”
现在,我飘到了悉尼。
航空公司对行李包裹有重量规定,我将衣服鞋袜一减再减。在深圳踏上远赴天涯的飞机时,我的行囊里有3套紫砂茶具,一个袖珍但依旧笨重的石头茶盘。
旧习难改,我继续热衷于功夫茶,在异国他乡。
澳洲人习惯早出早归早睡,晚上七八点,90%的人家都已黑灯瞎火,细微的鼾声或许仅有墙角蜘蛛能听见。而我,开始每日的功课——从冰箱取出铁观音,烧开水……冲泡,撮杯,仰头,啜。
妻不喜喝茶。女儿区区1岁有余,就爱把玩小茶杯,可自从我给她尝过一次先苦涩后清香的茶水后,再不肯上当。澳洲的茶叶贵,无人分一杯“羹”,茶味淡了不少,但依旧照喝不误。
我以为我的功课无人知晓,直到,右舍有天敲我家的门。他来自伊朗,赠我一个精美铁盒,竟然是,中国的碧螺春!他猜我是中国人。又告诉我,他的茶叶是去年与他合租住房的一位中国同事留下的。
我没告诉伊朗人碧螺春不宜冲泡功夫茶,但我收下了他的厚礼。欲回赠他以茶饮,他摆手,道别。连伊朗人都知道中国人好茶,不好偷鸡摸狗打架斗殴,这是好事。
有点奇怪,澳洲居然有好几个华人作家协会,又有华人画协。一次不正规聚会,认识与著名舞蹈家杨丽萍同名同姓的美女画家。瞎聊,说到业余至爱……她接着问:“那你最喜欢在哪喝茶?”
无需思考,比较,我脱口而出:“老家的乡下。”
杨笑了,问:“那里有人说你有病哦,你不忌讳么?在深圳和澳洲喝茶,没人非议,倒有人羡慕,不是更好?”
我说:“因为老家有一口池塘,我一个人的池塘。”这不是吹牛,当我面朝满池塘水喝茶,无所谓是否春暖花开,池塘是我一个人的。
这个池塘,名灵官潭。6岁时淹过我,差点置我于死地。塘边有长长的大理石踏板,那是爱国将领“新疆王”陶峙岳将军的一门亲戚被打倒后拆毁房屋的门框。我曾拍了池塘边高高的杂草丛中几只阉割后正睡大觉的小猪放在我的一本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书《地工开物》里,看起来挺美。又一张照片,是池塘近旁的几幢房舍,也被我放进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我的另一本书《在乡村行走》里,看起来也不错……池塘原来很深,风雨夜里能听得见里面隐约有锣鼓声,村人惊恐莫名,弄干,挖泥,真挖出一尊灵官菩萨雕像来——这些传闻年代很远的旧事,我写进小说《斑鸠,斑鸠》里。池塘多年没有淘泥挖沙了,渐渐湮没,再加上天旱少雨,浅得大水牛淌过去也不用担心遭受灭顶之灾。
杨又笑:“原来,你是因为从池塘身上捞了许多稿费,还是甜头让人难忘啊。”
杨小姐大错特错了。
深港两地大名鼎鼎的易学大师,“老茶客”大有先生告诉我,喝茶的最好光阴是,脑子里空空如也。我非潮汕人,爱上功夫茶,正是“师承”于他。
深圳喧哗,悉尼寂寞,我的功底忒浅,与茶相伴时,无风心也难静,用劲止也止不住内心的波涛翻滚。脑子总抑制不住太多的胡思乱想,抑制不住计算票子房子车子等“五子登科”里我还缺哪几子。此所谓环境扰人,防不胜防。唯在老家,面对风再猛也掀不了大浪的池塘,脑子里,却近乎静如止水。
人说,人人心中都有一口井,深不可测的井。我的心中,而且随着年龄一天天迈向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而后六十乃至七老八十,却有一眼浅浅的,永远敞开着胸怀的池塘。
不知别人意下如何,我始终觉得人比动物高尚。其中一个理由是,走兽也罢,飞禽也罢,哪儿有它一口吃的,哪儿有个能与另一厮寻欢作乐繁衍后代的窝,哪儿就是家。人不同,相当一部分人,如我之流,认定唯有那个称为故乡的地方,那个给予生命,滋润过童年岁月,往往因父母的几句教诲便轻易奠定一生品质的地方,才是永恒不变的家园。彷徨、失落、孤独、得意而忘形、乐极而生悲……的时候,唯有该处最能安妥灵魂。
我的二伯父,还有一个不算太远的叔公,都是国民党将领,客死海峡另岸。两人的遗嘱均有一句:骨灰归葬老家祖屋后面的山坡。祖屋其实早已灰飞烟灭,但那山那水一直在等着游子魂兮归来。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理想,与他们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