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汴梁城外的东郊皇家猎场。现在并不是打猎的最佳时节,但主人来到这里似乎也不是为了打猎。所以,平时不苟言笑的侍卫们此时皆神情轻松,一面在自己的位置上尽忠职守,一面享受着进入秋天前的最后一个温暖的夏夜。
还是在那条清澈的小溪旁,满耳的是呢喃的虫鸣,空气中散发着青草的气息,月色迷离,一如多年前的那夜。
秦箫坐在赵匡胤身旁,整个人都偎进了他怀里,任他有力的臂膀搂着她,很长时间,他们就这样静静坐着,谁也不舍得打破难得的宁静。
“有时候我真羡慕李煜。”他突然说道,话里带着几分低落。
“大哥。”她轻声唤道,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李煜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却是一个幸运的兄长,有一个好弟弟。这几年,他几次上表给我,表达对李从善的思念之情,恳求我让他回到江南,听说他还专为李从善写了一首词,看来真的是兄弟情深,这点,我不如他!”
看着他消沉的样子,她很想安慰,但却找不出合适的话,憋了半天才说:“光义的很多本事都是你教的,你是个好哥哥。”
“可我却没有好好地教他做人,父亲去世得早,长兄为父,我只顾着给他想要的一切,却没有承担起教育他的责任,让他变成今天这样,我不是个合格的兄长。”这样的话也许早就装在他的心里,只是今天才说出来罢了。
秦箫觉得,今天晚上的他显得特别孤单脆弱。坐在那里,他神情忧伤,退去了身上的霸气,倒像个迷路的孩子;从侧面看,已过不惑之年的他还是那样的刚毅英俊,但额头渐生的皱纹与鬓角露出的白发却使他不再有往日的飒爽雄姿。
“不,大哥,其实你——”
他不相信地摇摇头,她发挥不下去了,心情也随着黯淡起来。
“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光义,我不是一个好兄长!”他再次肯定地说,“我其实很自私,很多时候没有顾及他的感受,如果真的是那种结果,我——不怪他。”
那天,小箫把他们兄弟未来的命运和盘托出,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他还是惊骇了,烛光斧影之夜,他的弟弟将要亲手结束他的生命,然后踏上那座闪闪发光的宝座。他知道这些年他们之间的疏远,也清楚症结所在。
事实上,他一直在想法弥补,权力地位财富,他毫不吝惜地给予,这些年光义羽翼丰满,势力壮大,不是没有人提醒过他,但是他都听之任之,只当是另一种补偿。陈桥兵变,是光义一手策划的,其中的原因,他更是清楚。
他俩实在是太像了,出众的才智,万丈的雄心,傲视群雄的霸气,舍我其谁的勇气,注定了光义充满追逐最高权力的野心。但是,十二岁的年龄差距和并不太长的军旅资历,又注定了他的追逐还需要相当漫长的过程,所以,当他亲手将黄袍披在他这个大哥身上时,他知道,他只是在耐心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承认,光义越来越成熟了,在各个方面都显示出过人的才华,在很多时候处理大事的那种杀伐决断甚至超过了他这个大哥,在这一点上他是真心为光义高兴,也许他会做得比自己出色。
“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你没必要过分自责。何况,我们还有机会改变命运……”秦箫的安慰还在继续。
“小箫。”他转过头去,握住她的手。
“啊?”说教被打断,秦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怎么看光义?”
“我?”这个问题让她诧异,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那个亦敌亦友的人,那个给她造成很大伤害的人,她该如何评价?
“你说他将来会取代我,我想知道他做得怎么样。”
秦箫沉默了,心情复杂,他得知了最终的结果,不是急着进行防范,限制赵光义的势力,甚或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而是在关心他这个继任者做得怎么样。这说明在他心中,天下太平和兄弟情义远远超过了权利地位,他是真正的磊落英雄。
“他——做得很好,他遵循你的治国思想,沿用了你的治国政策,在他的治理下,大宋的经济文化得到了很好的发展,从某种角度说甚至超过了唐代。”
“真的?”赵匡胤双目发亮,显得很高兴,“这就好,看来我可以放心了。”
“大哥,你——”
看到她担心的神情,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小箫,我决定了,再过两年,等把江南和北汉纳入我大宋的版图,再让大辽臣服于我们,我就退位,把皇位让给光义,然后带着你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隐居,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好吗?”
“好!”秦箫眼中含泪,为了她,他愿意放弃皇位,愿意放弃天下,这是何等的宠爱,何等的深情?
“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沉默了片刻,她说。
“是为了李煜兄弟俩。”他用的是肯定句。
“是。他们是我的好朋友,尤其是在江南的时候,他们给了我很多帮助,我不想他们受到伤害。统一是大势所趋,我完全赞成,但你是宽厚仁慈的明君,你们只是立场不同,希望你能体谅他们、尊重他们。”
“放心吧,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会争取以最好的方式解决江南这个问题,我会派曹彬为主帅,对他你是了解的,江南的百姓不会受到一点伤害,对李煜李从善我更会以礼相待。”
“谢谢你,大哥!”
月色下,两人紧紧依偎,感到彼此的心从没有像现在靠得这样近,无论命运做出怎样的安排,他们都不会再分开。
……
几个月后。崇德殿中,烛火通明,宽大厚实的檀木桌案旁,坐着赵匡胤和赵光义兄弟二人。
“光义,我们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喝酒了,今天难得清静,大哥和你多喝几杯,我们兄弟好好谈谈!”赵匡胤说着亲自给他满上一杯酒,语气神情极为亲切。
赵光义起身施礼,“臣弟多谢陛下。”
赵匡胤拉他坐下:“光义,今天这里只有兄弟,没有君臣。你我兄弟战场上同生共死,有多亲近?这几年却是越来越疏远了,这让大哥心里很不是滋味。”
赵光义心里一动,忙举起杯:“大哥,是光义的罪过,这些年我做了很多错事,让您操心了,光义敬大哥一杯,向您赔罪!”
赵匡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赵光义又殷勤地倒上一杯。
“光义,还记得过去吗?那时我们兄弟俩,加上则平、曹彬和老高几个,战场上快意拼杀,战场下喝酒谈笑,肝胆相照,,是何等的亲密!现在想想,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来,我们为那个时候干一杯!”
赵光义喝下酒,笑着说:“大哥,光义也是一样呢,最近总是想着我们兄弟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大哥,光义也不会有今天,光义再敬您一杯,祝大哥身体康泰,国运昌盛。”
赵匡胤心里苦笑,这些话听上去是那么冠冕堂皇,却多少有些虚情假意。他不怪他,光义的恭敬疏离是情理之中的,这都是自己的错,是他夺了光义所爱,在兄弟之间种下了隔阂。不管原因是什么,但结果却是注定的——光义一定是恨极了自己。
这些年他和符云霞貌合神离,婚姻形同虚设。他还肆意收罗天下美女,极尽淫乐放纵,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但是,他这个皇帝兼大哥却连申斥的勇气都没有。
每次看到光义,他都觉得,在那双俊美的凤目中,表面上是谦虚恭顺,实际上却是隐晦莫测倨傲不羁,如同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潜藏着万丈的怒涛,不知何时就会掀起滔天的巨浪。虽然他自负地不愿面对,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光义,有时让人害怕。
现在,小箫回到了他身边,他收获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和她相比,权力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知道,人不能太贪心,这些年他熟读史书,看尽了王侯将相为了争夺帝王之位而父子相残、兄弟反目,最后踩着无数的尸体登上皇帝的宝座,披上带血的黄袍。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失去了亲人爱人,成为永远的孤家寡人。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既要拥有美好的爱情,也不想舍弃兄弟之情,为此,他情愿放弃并不那么重要的权力。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带着小箫离开,但是,统一华夏是他的志向,何况他很清楚,光义虽有治国的天才,但在带兵打仗方面却逊自己一筹,就让自己为他打下天下,再亲手交到他手里,这样他会更放心地离开。
他扶住弟弟的肩膀,目光无比坦诚:“光义,我们是同生共死的亲兄弟,不必那么疏远。有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我亏欠你很多,尤其是小箫的事,大哥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大哥不怪你,因为的确是我这个做大哥的太自私了,没有顾及你的感受。这些年,大哥心里也是非常难过,一直想找个机会补偿你。”
听了他的话,赵光义一直微笑着的俊脸瞬间变得灰暗,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赵匡胤的话触到了他心底的痛处,那是他不许任何人触及的禁区,是他多年来动心忍性构建起来的残酷骄傲之中的唯一的脆弱和耻辱。没想到,今天这个夺去他的最爱的大哥居然亲手揭开了这层伤疤,这让他几乎无法掩藏已经压抑了很久的愤怒和怨恨。
他端起酒杯慢慢喝下,平复了一下心绪,语气淡淡地说道:“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大哥不必再提了,我已经快忘了。”心里却在说,那个女人,那个注定无法属于他的女人,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赵匡胤如何看不出他的掩饰,光义就是这个样子,你始终不能猜透他真正在想些什么。
“光义,大哥说的是真心话!我年纪大了,而你则正当盛年。我想好了,这两年我会替你扫平所有障碍,两年后,我会把一个强大统一的大宋交给你。当初是你把黄袍披在我身上的,我就亲手把它披还给你!”
听了他的话,赵光义先是一惊,目光中满是异样的光彩,随即敛去,跪倒在地,极为恳切地说:“大哥,大宋的江山是您打下来的,您是万众敬仰的明君,光义才疏福薄,能够为您效力已是幸事,又怎敢有此非分之想!您春秋正盛,身体康健,光义愿意永远追随您的左右,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赵匡胤用手相搀:“光义,你听我说,大哥绝不是在试探你。你早该知道,我对皇帝的位置本就没什么兴趣,我做事古板,不擅变通,这几年的皇帝做得也是心力交瘁,早已生了退意。而你却不然,你雄心勃勃,年轻有为,这几年更是充分展现了你的治国才干,把大宋交到你的手里我很放心!”
赵光义不肯起身,大声道:“不,大哥!光义句句赤诚,绝无推诿虚伪之意,请您明鉴!”
赵匡胤看他甚为激动,突然想起多年前柴荣要将皇位交给自己的情景,当时,他不就是这样声泪俱下地表白的吗?那时全天下都怀疑他的忠心,只有他知道自己心如日月。也许,光义也是这样的吧?也许,小箫的说法有误,光义也是被误解了吧?
“好吧,光义,你的心思大哥了解了,但大哥的心思也希望你明白。这件事就说到这里,两年后大哥自会给你个交代!现在,我们兄弟接着喝酒,不醉不归!”
赵光义回到王府时已是深夜,他径直来到书房,那里程玄德和其他几个心腹已经等候多时了。看他喝下一杯浓茶,又用毛巾净了手和脸后,程玄德才问道:“王爷,今日之事如何?”
赵光义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沉吟了半晌说道:“看来皇上对我起疑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