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便好容易站住了脚,上半身仍在人海中左右晃荡。隋便有点羡慕楼上那位了,因为他可以悠闲的坐在茶楼上喝茶,而自己却在人海中载波载浮。那人相貌儒雅,长身玉立,虽未着儒服戴儒冠,仍是叫人一眼就觉得是位饱学之士,不过隋便觉得此人既有儒教君子的谆谆长者之风,又有疏狂名士的洒脱飘逸之气。隋便想要行礼,却发现手根本就抬不起来,只能微带歉意的点头示意。
那人见了隋便的窘态也不介意,反倒饶有兴致的向隋便招呼道,“彼自熙熙,君何攘攘。不若自那河里跳出来,何必烦恼?”隋便听了也才反应过来,别人熙熙攘攘的往前裹带而进那是别人的事,自己何必也要随着那人流走呢?心里想得明白了,隋便便拨开人群,笑着进了茶楼。也不过走在楼梯上,就看见那人已在二楼楼梯口等着了。
隋便上了楼就要行礼,那人却是一把抓住了隋便的手,“却又来,方才听小兄弟歌声清越,想必不同凡俗,岂料也是拘于礼节之人。”隋便执意一礼到底,然后才说道,“先生乃方外之人,我辈俗中人。”那人听说,大笑着引隋便入座,“君或裴令公辈,区区不敢冒阮步兵之名。不过若能得与阮步兵相较,也是平生大慰啊。”隋便笑着就坐下了,这人不拘礼法,又是博学广识之辈,若是投契,倒是值得打交道的。
“方才听小兄弟在人群中高歌,声音清越,纵是人声鼎沸,亦无损君之风采,妙哉。”那人替隋便倒了杯茶,言语里大是倾佩。
隋便知此人不是那等拿捏做作的,也不多谦虚,微带自豪的回话,“家师礼部侍郎杨大人,杨大人素以音律著名,小弟所学实不足十之一二。”
“原来是杨大人的高徒,只是十之一二之说未免过谦了。”那人摇头晃脑,似是在回忆杨大人的歌声,“当日在京时也曾有幸听闻杨侍郎妙音,美轮美奂,真当得上人间难得几回闻之评语。只是人多将李龟年比杨侍郎,却难免薄古厚今了。杨侍郎虽有绕梁之声,却无三日之久,不过已是极难得了。”那人叹息一回,又笑着说,“小兄弟如今年纪不过十五六七,已得了杨侍郎七八分真传,只少了些真情实感罢了。只是这感情最是勉强不来,不经了世事,怕是难以体会。却不知小兄弟这次出门可是历练吗?”
想到出门就想到家,就想到刘子敬、严子规那两张可恶的脸,更想到今早那两人居然就挟持着宁可进了杭州城,他们这是要去哪里?把宁可带进京吗?隋便的眉头皱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那人以为隋便为难,笑了笑,岔开话题,“倒是我交浅言深了。钱塘城里若说风景秀丽,自然首推西湖,所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但若要论起壮观来,就得数钱塘潮,量我大明之国土,未有胜之者。再过得几日就是八月十六,历来钱塘大潮都在春秋分时候,料今年亦不例外,若是小兄弟有闲,不妨结伴同游,也是妙不可言。”
说起钱塘潮,隋便也是心神往之。传说钱塘秋潮如此之盛,却是因为“潮神”伍子胥。传说吴王夫差打败了越王勾践,不听子胥劝谏,放了勾践。其时越国范蠡遣人厚赂吴王身边佞臣,使人在吴王前谗言,诋毁子胥。吴王忠奸不分,尽赐子胥宝剑自刎,并煮其尸首,装入皮囊,抛尸钱塘江中。子胥死后9年,勾践在大夫文种的策划下,果然灭了吴国。当时范蠡便有言,勾践此人可共患难,不可共福禄。文种不听,以致伏剑自刎,也落得抛尸钱塘的下场。那吴国便在江苏、安徽一带,越国就在浙江一带。子胥文种虽为两敌国之臣,分居钱塘江两岸,却落得同样下场,同恨相连,便将满腔怨恨化作了滔天巨浪,掀起了钱塘怒潮。
“听闻此潮有交叉潮、一线潮、回头潮之说,小弟疑惑甚久,今日倒要叨扰先生了。”隋便果然大感兴趣,倒是暂时忘了伤心事。
“哦,小兄弟也知道这三潮吗?”那人点了点头,又替两人都续了杯茶,乐呵呵的说道,“喝茶喝茶,此等妙事需以茶佐之方才更见其妙。”那人喝了口茶,双眼微闭,回味无穷,“小兄弟可品出这茶了吗?”
隋便见那人如此雅兴,也是一笑,“先生这却难不倒我。”用手拨了拨茶面,蘸水在桌面写到“龙井”二字,那人微笑点头,隋便笑了笑又写到“雨前上品”,那人抚掌大笑,“妙啊,我初品时却误以为是明前茶。这店家却是有些道行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就让这上品茶叶有了几分珍品的味道。”
隋便也是点头,“此茶泡饮时,芽芽直立,汤色清冽,幽香四溢,一旗一枪,待到啜饮,甘香如兰,幽而不冽,啜之淡然,看似无味,而饮后感太和之气弥漫齿额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
“传闻那龙井乃是上古时王母蟠桃盛会时有一只茶杯不甚掉落凡尘,又机缘巧合,被一只蜘蛛精打入地下,久后便成了一口井。因曾有龙来吸仙茗,去后留下一井水,故而取名龙井。据传当时还有老龙井寺,却是缘吝一面了。”那人再啜一口茶,只觉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隋便持箸轻轻敲打茶杯,发出了“叮叮”的声音,很有几分雅趣。那人听了也觉有趣,想了想又说,“其实最难得还得数龙井泉水。其水质清冽甘美且不去说他。龙井泉的水由****与阳水组成,****在下,阳水在上,持棒搅动,可见****倒翻而上,水面上可见一圈分水线,当****重新回到原处,那分水线便渐渐缩小,直至消失,也算是奇景了。”
“哦?原来还有此一说,今日可是长了见识。”隋便又敲了敲,侧耳细听了听,而后嘴唇微张,和着“叮叮”之声,先是轻啸着,继而越来越响,渐有穿云入海之势,啸声高至顶峰,隋便忽的停住,转而唱道,“春茗初收谷雨前,陌路分惠意殷虔。也知顾渚无双品,烦试吴山第一泉。竹里细烹清睡思,风前小啜笑谈欢。相酬拟作长歌赠,浅薄何能继玉川。”
“好一句‘陌路分惠意殷虔’,好一句‘风前小啜笑谈欢’,当饮一口。”那人说着便再啜一口,“可惜当朝抑僧尊道,龙井虽盛,却也不过囿于江浙一带,可惜可惜。”
“罢了,何必谈这些琐事?先生不如谈谈钱塘三潮吧。”
“也好,说起这三潮,却也是很有些讲头的。钱塘有处叫大缺口的,虽说名字不雅,却是观看十字交叉潮的绝佳地点。此地有东潮南潮两股潮头,在绕过沙洲后便如两兄弟就别重逢一般交叉相抱,形成变化多端、壮观异常的交叉潮,当真是海面雷霆聚,江心瀑布横,蔚为壮观。这两股潮头普一相抱,便激起高达数丈的水柱,浪花飞溅中朝人涌来,当真是惊心动魄。这且不算,最神奇是待到水柱落回江面,两股潮头便呈一十字形在江面展开,迅速西驰,其中心交叉点但如雪崩一般,滚滚东移,一撞撞在海塘之上,便有万花飞溅,那花朵又或在人头上炸开,或在塘顶绽放,那观潮人管他做了十足的准备,仍是不由得尖叫避开。说来惭愧,去年我也曾去观看,却是着实受了惊吓的。”
“一线潮却是在盐官,虽离大缺口不甚远,但人力岂得潮水之迅速?故而未能在亲见交叉潮后再得以一睹一线潮之壮观,实乃人生一大憾事也。”那人摇头叹息,神色甚是懊恼,“万幸曾有幸亲见回头潮。回头潮之最佳观景点当在盐仓。此地有以长达600多米之拦河丁坝,潮水咆哮而来,如万马奔腾,迅如奔雷,空中隐隐就有雷鸣之声,人站坝上,潮虽未近,已有阵阵水汽扑面而来,让人心下骇然。那潮水并不拐弯,便以极速直撞堤坝,没有人不心惊胆颤,其实我站在坝上,几疑丁坝已是被潮水冲破,人落水中,不住挣扎求生。万幸此坝筑坝款项却是未曾被人贪墨,不曾被撞毁。那潮水既已撞上丁坝,并不就散,反已泰山压顶之势翻卷回头,直直的打在紧跟在后的激流头上,转瞬间就有一排雪山耸立,风驰电掣般向东回奔,其声如狮吼,似龙吟,惊天动地,鬼神同惊啊。”
那人说完,竟有冷汗从鬓角渗出。隋便看了大是惊讶,只是回忆罢了,就惊得如此镇定从容之人额出冷汗,那现场一潮之威,当何其可怕也。
那人似是心有余悸,沉默良久,忽而告辞道,“今日天时已晚,便就此告辞吧。小兄弟若是有暇,不妨于十六会与盐官,也好一睹一线潮之奇伟雄壮。隋便微笑点头,那人便放了两锭银子在桌上,提步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