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找着了店家住下,隋便肯定了一点,杭州不是个宜居城市。在被人踩了两脚,顶了三肘之后,隋便肯定了,最起码在闹市居住会是个错误的选择。
住的店很普通,普通到名字就叫“有福”;店里的陈设也很简单,只有三楼,一楼兼做着饭店的生意,二楼是些便宜的客房,三楼是几间雅间,布置了些苏东坡、白乐天的仿作,也有些唐寅的画,自然也是仿的,其中隋便住着的那间,能够约略看见些西湖的风光,也不真切;掌柜的也很普通,微胖的中年男人,笑起来有点弥勒佛的味道,从笑面上来说,倒是很合这家店的招牌。唯一与别不同的是,掌柜的没有一般生意人的铜臭味,倒有些飘飘的出尘意味,似乎经验客店只不过是个兴趣。
隋便坐在一楼左上角的地方用饭,已经有三个来投店的客人被掌柜的拒之门外了,千篇一律的“客房已满”,虽然还是笑眯眯的,但那眼神里就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了。隋便很好奇,因为就他所知,二楼起码还有两间客房,就在楼梯边,三楼更是只住了他一个客人。这家客店的菜也很有些味道,虽然材料都很简单,但是挑剔的隋便还是吃出了几分大厨的味道,这就可比严州府的名店“严州府”的大厨了。
“小淡,你回来了?”隋便正低着头对付一条西湖醋鱼,酸酸甜甜的,引得他垂涎三尺。小淡?淡?掌柜的招呼让他疑惑的抬起了头,他有种感觉,这个人或许就是那个奇怪的少年。
果然,而且那个少年也注意到了他,正微笑着看向他,瞬间,两眼对视了,小淡的眼神里有一分玩味,一分惊喜,但更多的还是果然如此。隋便的眼神里就多了些疑惑,多了些不解,以及淡淡的尴尬。小淡似乎想要重续早上未完的事,邪邪的笑着向他这边走来。隋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很快的正襟危坐,仿若如临大敌,谁知小淡却一个拐弯,朝坐在隋便左前方的一位客人打了个招呼,随后便上楼去了。就像充满气力的一拳却挥了空一样,隋便感到全身都很难过,他恨恨的瞪了小淡的背影一眼,谁知小淡就像早就料好了一般,居然就恰恰好的回过头来,极轻佻的对着隋便勾了勾手指,唬得隋便狠狠的下了一跳。
“不知道这人住在几号房,以后得避着他些。”被这么一闹,隋便大觉倒胃口,略扒了两口饭也上楼去了。
就在他上楼后不久,掌柜的又迎进了三位客人,两男一女。那男人似乎与掌柜的很熟悉,笑嘻嘻的打着招呼,“钱掌柜,最近生意可还悠闲否啊?”钱掌柜,这个姓倒是名不副实啊。钱掌柜倒是不客气,随手就扔了串钥匙过去,“还是老房间。”说着又看了看那个女人,问道,“这个女娃娃和谁一间?和小刘你一间好了,老头子我放心。”就这一句,说得另一个男人爆笑起来,连连赞同道,“钱掌柜果然好安排,还是跟着子敬住叫人放心。哈哈,哈,放心得很啊。”是了,这三个人就是刘子敬、严子规,那个女娃娃,自然就是宁可了。刘子敬恶狠狠的瞪了严子规一眼,随后陪着小心的说道,“钱掌柜啊,那三楼不是有三间房吗?这个,是不是可以?”“另一间房被一个后生住了。”“那二楼的?”“你们自己的规定,在我这只能住三楼,这会子却来说要住二楼,我老钱若是答应了,岂不是自己砸自己招牌?”钱掌柜用一种很无赖的语气说道,边说还边和严子规挤眉弄眼,嘿嘿的笑。
宁可在一边一直听着,也不发表意见,如今见刘子敬似乎谈不拢了,就冷冷的说道,“你去跟严子规睡一间房。”说着拿了钥匙,自顾自的就上楼了,留下刘子敬、严子规苦笑连连,钱掌柜倒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架子好大的女娃娃,啧啧有声的赞叹,“好个小娃娃,可把你们都比下去啦。”严子规苦笑了两声,对钱掌柜诉苦,“掌柜的,你是不知道。本来是个很温柔的姑娘家,跟人说句话都脸红。也不知道怎么了,被她妈送上马车后,这性子就变了,倒有几分京里王公大臣家的小姐,不,这脾气更高贵了,我都怀疑是不是换了个公主上了车。”
钱掌柜听了倒是来了兴趣,连连示意严子规继续说下去,顺口还问了句“这是哪家姑娘,带进京去却是做什么”。这问题,其实严子规到现在也不知道。也不知道隋府着火的那晚,刘子敬跟宁夫人、宁先生说了些什么,第二天一大早的,宁夫人就让宁可上了车,跟着他们来了;他也问过刘子敬,奈何这人的嘴比死鸭子还要硬,愣是什么都没问出来,无奈也只好憋在心里。现在钱掌柜的问起来,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也不知道,咳嗽了两首,就转移了话题,“不知道三楼的房间却是哪位住了去了?”
钱掌柜见他不肯说,自己也就不说,重又拿了本书,嘴上只说,“这个却不好说。”严子规讪讪的笑了笑,看了看刘子敬。刘子敬微微一笑,说,“上楼去吧,还等着那位喊咱们不成?”
刘子敬、严子规都是练了武的人,身手又甚是了得,这上楼也是悄没声息的;宁可又是女孩子,走起路来猫儿一般的,更是没有声响,隋便在房里倒是什么都听见,更遑论知道自己搬来了三位邻居。原来这家客店是锦衣卫一位老千户所开,钱掌柜当初还在锦衣卫的时候,就得了个外号“铁笔算盘”,倒不是说他的兵器就是算盘、判官笔,实在是因为此人于文章一道上是极好的,最早也曾考中举人,只可惜进士不第,就做了某将军的幕僚,谁知际遇如此,竟然进了锦衣卫;此人于算术一道上也有些造诣,不过这算术一道总是被人认为小道,倒也无甚人提起。此人临老思退,就在这杭州开了家客店,偶尔也给锦衣卫的提供些情报。这锦衣卫的人若是来了杭州,大半就住在这客店里。
不说宁可三人也来投店,隋便这会正在窗下看书,这书倒是掌柜的放在客房里共人闲时翻阅的,讲的是湛颅剑的传说。世人历来以这湛颅剑威仁者之剑,此剑集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人以此剑谓上苍之眼,目光深邃、明察秋毫,有道是“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相传此剑铸成,欧冶子抚而泣之,正是为其无坚不摧而不带丝毫杀气。但是隋便如今看得这本书却记述了另一个传说。
相传春秋之时,楚王欲霸诸侯,闻得韩国七里山中有个欧阳冶善,善能铸剑,遂命使宣召进朝。这欧阳冶善来到朝中,朝见已毕,楚王道:‘孤家召你到此,非为别事,要命你铸造二剑。’冶善道:‘不知大王要造何剑?’楚王道:‘要造雌雄二剑,俱要能飞起杀人,你可会造么?’欧阳冶善心下一想:‘楚王乃强暴之君,若不允他,必不肯饶我。’遂奏道:‘剑是会造,恐大王等不得。’楚王道:‘却是为何?’欧阳冶善道:‘要造此剑,须得三载工夫,方能成就。’楚王道:‘孤家就限你三年便了。’随赐了金帛彩缎。冶善谢恩出朝,回到家中,与妻子说知其事,将金帛留在家中,自去山中铸剑。却另外又造了一口,共是三口。到了三年,果然造就,回家与妻子说道:‘我今前往楚国献剑。楚王有了此剑,恐我又造与别人,必然要杀我,以断后患。今我想来,总是一死,不如将雄剑留埋此地,只将那二剑送去。其剑不能飞起,必然杀吾。你若闻知凶信,切莫悲啼。待你腹中之孕十月满足,生下女儿,只就罢了。倘若生下男来,你好中抚养他成人,将雄剑交付与他,好叫他代父报仇,我自在阴空护佑。’说罢分别,来至楚国。楚王听得冶善前来献剑,遂领文武大臣到校场试剑。果然不能飞起,空等了二年。楚王一时大怒,把冶善杀了。冶善的妻子在家得知了死讯,果然不敢悲啼。守至十月,产下一子,用心抚养。到了七岁,送在学堂攻书。一日,同那馆中学生争闹,那学生骂他是无父之种。他就哭转家中,与娘讨父。那妇人看见儿子要父,不觉痛哭起来,就与儿子说知前事。无父儿要讨剑看,其母只得掘开泥土,取出此剑。无父儿就把剑背着,拜谢了母亲养育之恩,要往楚国与父报仇。其母道:‘我儿年纪尚小,如何去得?’自家懊悔说得早了,以致如此,遂自缢而死。那无父儿把房屋烧毁,火葬其母,独自背了此剑,行到七里山下,不认得路途,日夜啼哭。哭到第三日,眼中流出血来,忽见山上走下一个道人来,问道:‘你这孩子,为何眼中流血?’无父儿将要报仇之话诉说一遍。那道人道:‘你这小小年纪,如何报得仇来?那楚王前遮后拥,你怎能近他?不如代你一往,但是要向你取件东西。’无父儿道:‘就要我的头,也是情愿的!”道人道:‘正要你的头。’无父儿听了,便跪下道:‘若报得父仇,情愿奉献!’就对道人拜了几拜,起来自刎。道人把头取了,将剑佩了,前往楚国,在午门之外大笑三声、大哭三声。军士报进朝中,楚王差官出来查问。道人说:‘笑三声者,笑世人不识我宝;哭三声者,哭空负此宝不遇识者。我乃是送长生不老丹的。’军士回奏楚王。楚王道:‘宣他进来。’道人进入朝中,取出孩子头来。楚王一见便道:‘此乃人头,何为长生不老丹?’道人说:‘可取油锅两只,把头放下去。油滚一刻,此头愈觉唇红齿白;煎至二刻,口眼皆动;若煎三刻,拿起来供在桌上,能知满朝文武姓名,都叫出来;煎到四刻,人头上长出荷叶,开出花来;五刻工夫,结成莲房;六刻结成莲子,吃了一颗,寿可活一百二十岁。’楚王途命左右取出两只油锅,命道人照他行之。果然六刻工夫,结成莲子。满朝文武无不喝彩。道人遂请大王来摘取长生不老丹。楚王下殿来取,不防道人拔出剑来,一剑将楚王之头砍落于油锅之内。众臣见了,来捉道人,道人亦自刎其首于锅内。众臣连忙捞起来,三个一样的光头,不知那一个是楚王的?只得用绳穿了,一齐下棺而葬。古言楚有‘三头墓’即此之谓。
这剑就是说的“湛颅”了,秦朝时始皇帝曾经以之为佩剑,后秦亡不知所踪,又唐朝薛仁贵曾得之,再宋时岳飞也曾得过的。
看完此书,不觉天已黑了。想到书中无父儿为报家仇,连头都给人取了,又想到樊於期也是如此,不觉心下凄苦,泪从中来,“他们尚有人头可献。如今我若是求人向刘瑾报仇,怕是立马头颅不保,报仇更是无从提起。”在路上逃亡甚久,隋便也是知道了刘瑾权势滔天,再非当初那个一无所知的少年了。
“罢了,估摸着明日阳明先生也该到了,不若去楼外楼见他一见,也好得些教义。”隋便想着就和衣往床上一躺睡去,这几日都一直在船上歇息,却是累得紧了,这一躺就沉沉入梦,脸上兀自泪痕未干,让人觉得这终究还是个少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