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意盘腿坐在船上,那匹马跟在他的身后,就像以前隋便跟在他的后面一样。船不是很大,载了一匹马就显得略挤了些,船是宁府的船,船老大是个聋子,据说是战场上下来的,两耳受了伤,在宁老尚书时就已在宁府任事了。隋意没有流眼泪,虽然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生死别离,但是因为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隋意反而觉得心痛得不真实,眼泪始终滚不下来。
隋意是在寅末时分出的城,守城的士兵正在睡觉,据说城门彻夜未关,想来是刘子敬刻意安排的。夏日里本就亮得早,出城时已是天际微明,到现在天已经大亮了,算算时间,也过去了一个时辰。上船的时候没有人送行,大家都赶去救火了。再仔细想想,自己如今其实已经算是死人了,以后就只能称隋便,而不能自称隋意了。紧了紧背囊,内里是自己今后所有的盘缠,还有一张纸,上头只写了三个字,“我等你”。隋便很认真的想着,若是哪天路上遇着了劫道的她便求那些好汉收留,那些银两就当作入伙费,但是那张纸一定得自己留着。
船老大的功夫很好,船驶得急却稳,两岸的山色倒退着,在水面上留下一波绿意。隋便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弄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获罪,虽然已经是秀才了,但对于官场上的倾轧厮杀,隋便仍是懵懂的;但是他知道一件事,是宦官刘瑾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现在他不想报仇,因为现在的他没有报仇的资格,司礼监执笔太监、东西两厂厂公、刘子敬任厂公的内行厂也不过是他私立的机构,却是权势滔天。韩尚书隋便是知道的,与父亲曾有过书信往来,他也知道,韩文并不是被奸臣刘瑾贬谪的最大的官,还有内阁大学时刘健、谢迁等辅国大臣,原东厂提督王岳乃至被害致死,这些事情天下读书人都是知道的,报仇一事,只能埋在心底,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姨妈说的那位洛先生,虽然不知道这位洛先生有何才德,但既然姨妈如此推崇,必不至有失。想到此处,隋便出口吟道:“行路难,行路难,拔剑四顾心茫然。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那马也似通灵,听到这里,就用鼻子拱了拱隋便,惹得隋便一阵哀怜。
再看两边光景,却是离了新安江,进入富春江了。即已“决定而今迈步从头越”,再在船上伤心也是徒然。隋便本就是心智坚毅之人,当下便长身立起,欲要一饱两岸美景。新安江、富春江本就同根同源,进入杭州府地界后便被改称钱塘江,子陵钓台便在富春江边。隋便站在船尾,一边身子靠在马上,但见一条长长波纹划出,随口念到:“水烟帆界破,沙鹭浆惊飞。人行明镜中,欲访子陵矶。”方才念罢,就听见有人在前头吟唱:“皱底琉璃还解动,滢然酉录却消醒。泉从山谷无泥气,玉漱花汀作佩声。”隋便省得这是宋时杨万里先生的诗作,全文当是“金陵江水只咸腥,敢望新安江水清。皱底玻璃还解动,滢然酉录却消醒。泉从山谷无泥气,玉漱花汀作佩声。水记茶经都未识,谪仙句里万年名。”,隋便便想,自己如今可不是“水记茶经都未识”吗?但几年后未必不能“谪仙句里万年名”,到时就报仇有望了。这般想着,隋便转身去看到底是何人在前面船上吟诗,这人不知此处已经进了富春江,应该不是本地土人。
隋便这一转身不要紧,却是结识了一个真正文武全才,学问武功都极了得的才人。
隋便见那人也是站在船尾,背身而立,如今恰与自己面对面,却是一个风度翩翩美男子,一身青衫在风里轻扬,好不潇洒自在,隋便不由自主的赞叹道:“好一个翩翩佳公子,浊世谪仙人。此人唯有刘子敬可堪比拟,也是魏晋名士风采。怕不也是太监?”那人船行缓慢,隋便的船却行得甚快,不过数息间就后来居上。隋便这才注意到,原来那人还拥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却是风采太盛,盖过了美人的神彩。“兄台好雅兴,美景在怀美人在侧,怎不逍遥。”隋便拱手一礼,接着道,“适才兄台吟诵万里先生诗作《新安江水自绩溪发源》,小弟不由得想到末两句‘水记茶经都未识,谪仙句里万年名’,心有戚戚焉,故而冒昧打扰,望兄台见谅。”那人也是拱手还礼,微微一笑,霎时间隋便只觉得美人失色,心神动摇,若说刘子敬也很好看,但却有股阳刚之气,内臣之中唯有洪武年间三保公有此气度,如今这人却是魅力更胜一筹,隐约间让男人也觉心动。若非见他喉结凸出,微微续了须,隋意便要怀疑又是刘子敬一流了。
只是略一失神,隋便就回过神来,毕竟有了刘子敬在先,已是有了免疫能力,当下笑了笑,找了个话题继续,“只是如今已经进了富春江流域,兄台借用此诗未免不妥。”那人听得如此说,也是呆了一呆,“这便进了富春江了吗?我却不是本地人士,还以为仍在新安江上呢。不过却也无妨,不过多了些直流,主流却还是新安江,再者用此四句却刚好道出此处水清景雅,也合了活学活用之说。”说着,那人自嘲一笑,又是让得隋便一呆。“却不知兄台是哪里人?想必也是一处好山水,才得养出兄台这般风liu人物。”那人自谦道,“兄台过誉了,我们却是同省,在下余姚人士,想必兄台应是严州本地人士吧?”听得那人自称余姚人士,隋意却是眼睛一亮,“听闻余姚有位阳明先生,是弘治十二年中的进士,据闻此人于十一岁时便以读书学圣贤为第一等事,可为我辈读书人之楷模也。想我辈读书人,若只为读书登第,实在是落了下乘。”那人听了只是微笑不语,边上的美人倒是笑着问道,“那公子以为还为上乘呢?”隋意见那美人眉眼间带着调笑,想必是见自己年幼,故而出言戏弄。隋意也不生气,只抗声道,“圣人当可学而至。”说话间一股凛然之势弥漫而出,叫人肃然起敬。美人点了点头,不再言语。那人却是微微皱眉,反问道,“何以学?”这一问,问得隋意眉头紧皱,他虽然聪敏,到底纨绔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于学问上多有疏忽,半晌想起宋儒格物之学,细细思量后方才突起开,“或可格物以成圣。”“却又来,何谓格物呢?”那人再进逼一步。隋意更想起朱程理学,乃回答道:“知在我,理在物,上至无极、太极,下至一草一木、一昆虫,皆有理,皆要去格,物的理穷得愈多,我之知也愈广。继而由格物而致知,致知则圣。”那人点点头,再叹道,“既如此,天下之物何其广博,人之一生,哪里有恁大力量去格。”隋意乃觉得对方身份恐怕非同一般,于是改口问道,“学生严州隋便不知先生名讳?还请不吝指教。”那人微笑道,“在下余姚王守仁。”隋意只觉得今日霞光万丈,片片金光从云层间降下,耳边尽是那五个字,余姚王守仁,余姚王守仁,余姚王守仁……
“请先生受学生一拜。”隋便也不等王阳明出言,只是一拜到底,再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景仰。
“罢了,不过一事无成之老朽。”王阳明自嘲地摇了摇头。那美女轻笑了笑,牵住王阳明的右手,十指相扣,安慰道,“过忧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番若能安全抵达龙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王阳明强笑道,“纳兰言之有理,此番前去龙场,官职虽小,却正好潜心研究学问,正好目前我犹自感觉到研究遇见了瓶颈,总是觉得缺少骨架经络,不能把生平所学联络沟通起来。”
“且不说这些,小兄弟,我见你船上载马,可是水陆兼程?什么事这般着急?”舒展双臂,深呼吸了一口气,王阳明收起阴霾,阳光的看向隋便。
“也无甚急事,不过舍不得这匹马罢了。”隋便摆了摆手,反问道,“倒是先生此去何处呢?听先生说话,可是去贵州龙场?先生居官兵部主事,离京前往龙场却是所为何事呢?”
王阳明但笑不语,倒是纳兰小姐秀眉微蹇,担心的看了看王阳明。隋便想了想,又联想到自身情况,也就明白一二,拱手欠身道歉,“是学生唐突了。”
见王阳明无甚谈性,隋便也不打扰,就告辞了。那船老大本坐在船舷上休息,这下便起身笑了笑,摇橹催舟上路了。船行没有多远,隋便尚在打躬告辞,王阳明突然开口:“小兄弟若是路经钱塘,又恰有闲暇,不妨在楼外楼盘桓两日,也好秉烛夜谈。”
隋便喜不自胜,如此偶像级人物,若不做到京官,真可谓人生难得几回见,不料今天有此天赐良机,可谓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