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前的商业街也混杂着火烧的痕迹,从商业街望过去,能看见大海。日本的海在哪里,都是深蓝色的。从满载着人的船上,远眺日本的岛屿时,觉得那种绿色和缅甸的完全不同,进入静冈县后,看见了山顶上还浮着几朵白云的富士山,车厢里突然由一片安静爆发出了一片欢呼声,忠一郎还记忆犹新。但是,当他朝着母亲所在的宿舍,急急忙忙地赶着山路,往回看见的大海的美,现在却只是忠一郎一个人所能看到的美。在兵营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现在他终于可以一个人欣赏大海了。
在爬了很久的山坡后,他终于看见村落了。这是一些分开的住宅,是在高秋矿山上工作的人们的住所。他询问了村口上的一户人家,才知道母亲住的地方主要是从东京疏散过来的人住的,是以前的一家体育馆改造的宿舍。
“不过,这里在炮舰射击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美国的军舰也来了好几艘。”告诉他通往宿舍的道路的年长的女人,打量着穿着军装的忠一郎。
母亲的宿舍建在从那个村落往前的另一个村落的山坡上。忠一郎从经过村落中间的道路那里拐了一个弯,朝着宿舍的方向走了过去,正在这时,从那所建筑横着的出口里面,出来了一个用一只手拿着篮子的中年女子。她就是忠一郎的母亲关静江。
“妈妈”,他有点不确定地喊着,想加快步伐,身体却有点不听使唤,磨磨蹭蹭地向她靠近。
母亲看见他,感觉到非常诧异,用手遮着眼睛的上方,眯缝着眼看着他。在经过一番迟疑后,她带着一种不小心触碰了不能触碰的东西般的语气,说道:“忠一郎吗?忠一郎。”她嘴里不停地重复着,身体稍微往前走了几步。终于,他们相互靠近,仔细地打量着对方,忠一郎把一只手搭在有些瘦削的母亲的肩头,这个动作好象决堤一般,她用双手拥抱着忠一郎:“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她用手摸着儿子,似乎想确认儿子是真的站在了自己面前。
“是不是一直在找我?”她问道。忠一郎说:“这倒没有。我到了被烧毁的地方,是邻居组长岛田善太郎告诉我的”。他据实以告。
“在空袭把房子烧毁的时候,我就已经来这里了”,对于想了解一切的忠一郎,静江说道,“啊,幸亏搬家了。没有受伤。哦,我弟弟是这家煤炭公司的职员,他说,如果你爸爸也来这里就好了。”听到这里,忠一郎毫不费力地就想起了舅舅传田章造的名字。他暗暗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力,发现还是和以前一样,果然,除了密林中发生的事情之外,一切都很正常。
“还有一个参加了海军的舅舅呢?”为了进一步考验自己的记忆力,他问道。“昭雄啊,他战死了,是为荣誉而战死的。他可是我们兄弟里最朴实的一个好孩子······”静江的声音有点潮湿。
“是在你应征入伍后不久的事情。听说你去了马来西亚,我给你写过信,但是信没有送到吧。”母亲问道。他回答说:“没有收到”。不知道是自己失忆了,还是真的没有收到信。“大家都说一失踪,就一切都完了。有人说,基本上所有的失踪者都找不到了,但我说一定不会,我们忠一郎一定不会的。”说着说着,静江忍不住哭了出来。
忠一郎提起了在烧毁的地方,邻居组长所说的“关先生,因为战争离开了九州”的话,用这个话当引子,带着确认的语气问道:“爸爸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他一直在九州。好象还不错。每个月来一次东京,但房子烧毁后,就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静江的语气似乎带着一些辩解的意思。忠一郎便推测出,父母亲关系一定很冷淡。
他在母亲住的高秋煤矿宿舍里住了七天。这还是他在出征前,在父亲的官邸里住了一宿以来,第一次真正地休息。
期间,他去了一趟住在矿山事务所里的舅舅传田章造那里,告诉舅舅自己回国的消息,同时感谢他对母亲的照顾。章造问:“你呆到什么时候?”忠一郎便说:“如果没有变化的话,还住四、五天。”舅舅说到:“那在我这里住一晚上吧,我想和你谈谈今后怎么办的事情。”
舅舅招待他吃了烧鸡,“很幸运,为了恢复经济,煤矿被指定为重点产业。多少还有点自由”。舅舅解释说,“日本如果要自立的话,就必须依靠经济的力量。日本因为缺乏资源,所以一直进口原材料,通过加工、组合,出口成品。也可以说是贸易立国。但如果不奉行和平主义的原则,就无法实现这一切。”说完,他问到:“忠一郎,你在大学里学的是什么专业?”
“我是英语系的学生。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被应征入伍的,现在还可以作为复员学生,回到学校吧。”他回答说。舅舅便鼓励他:“那好。英语从此以后,将是第二国语了。”
忠一郎和舅舅相谈甚欢,便将实情相告:“不过,最烦恼的是,在战场上有过各种各样的经历后,我对英国文学的热情再也提不起来了。”
吃完饭,舅舅的语气有一些变化:“我注意到了,关先生在九州有自己喜欢的人了。”
他接着说到:“我没有告诉姐姐。请对她保密。不过她也不记恨你父亲。”这句话好象钉子般,刺痛了忠一郎的心。“以后,无论有什么事,都告诉我吧。姐姐的事情也好,你自己的事情也好。”舅舅叮嘱道。
忠一郎心想,果然如此,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对父亲却没有丝毫反感。但如果换成是去缅甸之前的自己的话,那反应就完全不同了。自己好象发生了很多变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反而觉得父亲也很不容易。
“当我们听说你失踪的时候,我弟弟也战死了,我就想由我来照顾姐姐。姐姐虽然有些任性,但却是我们姐弟里气量最大的,我一说,她也同意了。我想她和关先生的关系一时也很难扭转。不过,你平安回来了,这真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我们也有信心了。”这番话里,舅舅透露出对忠一郎回来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在回去的路上,忠一郎猜测,母亲恐怕已经觉察到了父亲的事情。但当他问起的时候,母亲却好象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什么都没有说。这就是舅舅所说的“气量”吧。
回东京的那一天,忠一郎去舅舅的事务所告别。母亲也一起去了。忠一郎决定悄悄地回到学生宿舍。
前一天晚上,母亲说:“你要去感谢舅舅,带什么礼物比较合适呢?”他感觉到非常震惊:“不过,我们不是从烧毁的地方疏散出来的吗?有这个必要吗?”母亲对他说:“不是这样的。不管我们是什么样的亲戚也好,姐弟也好,再亲密也要讲礼节。”忠一郎想起父亲和母亲经常因为这样的生活方式而争论。
到了事务所,和舅舅道别完之后,传田章造问道:“不过,忠一郎,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在一个人来吃饭的时候,忠一郎还没有找到机会,把自己将来的发展计划告诉舅舅。
“我想自己辛苦一下,去复学,取得资格后,去经营商业。学费我准备自己赚,现在的问题就是被烧毁的家怎么办呢。风吹雨淋倒还在其次,现在我们不在那里住,不知道能不能把土地归还给我们。我打算了解一下,对受灾者有什么样的制度。”他回答说。传田看着静江,说:“忠一郎果然很有想法。出征之前,还是个稚嫩的知识分子,现在感觉完全不同了。”舅舅很有感慨。
传田章造对着忠一郎说:“我也去了解一下。一定有很多种办法,有不少我能帮到的地方,我一定尽力。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说到一半,他看着静江说着,忠一郎朝着舅舅鞠了一躬:“就拜托您了。”
忠一郎从战场上回来后,再次感到自己的感性已经发生变化了。
从茨城回来后,他去拜访了阔别多年的大学。他有一年没有做过翻译了,对于英语的感觉恐怕已经改变了。
在行军途中遇到的联合国军的翻译特希奥·原口,和他变成了莫逆之交,原口说:“象这样在俘虏收容所里使用英语,会产生新的感性的感觉。在波士顿读海明威的书的话,越读越觉得自己对于真正的意思不理解,即使语言理解了,作品中的人物、心情和表情也无法浮现在眼前,不知不觉中也就毫不介意了。”这样想来,他是在说对于英美文学的热情吧。
忠一郎觉得自己和原口的不同在于,自己参加了实际的战斗,被打败,受了伤,还被俘虏了,而作为胜利一方的翻译,原口从来没有经历过危险的情况。那个时候,忠一郎觉得战场上痛苦的体验又回来了。所幸在密林中来回徘徊的场面,在自己的记忆中是一片空白。
当心灵深处受到严重的伤害时,文学似乎变得非常重要,而事情与事情之间,决不是简单的道理能够说清楚的,对于那些象凹地一样的东西的重要性,他有时候觉得,再也无法接受了。但很快,忠一郎对于自己头脑中觉得没有这么回事的想法,就感觉很排斥。不管怎么样,他觉得这是一种贬低自己的想法。
到了秋天,他正式在大学里复学了,但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文学系的课程似乎是在很遥远的地方讲授的,一次也没有去过。
为了实现自己对传田舅舅说过的计划,忠一郎找了很多兼职的工作,在这里那里的英语口语学校担任讲师的工作。他不是没有犹豫过,但时间也比较自由,收入也还不错,所以还是去工作了。来上课的人,大多数都是日常的生意中就要和美国人接触的,所以想抓紧时间培训一下,对于忠一郎上课的评价也还不错。舅舅按照约定的那样,给他提供了学费,但是东京的物价飞涨,生活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