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也去了从长野站可以直达的新美术馆。就任馆长的是小室谷，他对前卫的抽象派绘画很关注，决心要让与长野县关系密切的画家，依次列入画展的计划中。良也想，这样的事情对于私立美术馆来说，也必须要大的自治团体支持，才能实现，不由得对馆长立场的艰辛感到理解。
自从一起到了长野分社以来，他们俩很投合，回到东京之后，小室谷也如愿以偿，进了文化部，良也则回到了社会部，但他们还经常碰面，聊一聊。小室谷从那时候开始，就决心要投身美术评论界。在上世纪40年代，他毅然从报社辞职，集中精力对个展进行评论，经常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表文章。他强有力的美术评论，经常和现代诗歌、前卫音乐等一起，刊载。他的父亲是被有名的商人雇佣的画商，同时也是一位收藏家，经常往来于法国和日本之间，小室谷一直到中学之前，都住在法国，这都是他进行这些活动的背景。小室虽然和良也一样，都是生于战后不久，但他在法国的生活似乎也不是很快乐，这点也和日本差不多。
因为这样的生活经历，虽然他有些地方不太象日本人，但对于跨入社会后产生很多烦恼的良也来说，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朋友。
小室谷就任号称“教育文化先进县”的长野市美术馆馆长后，是否能灵活运用在东京积累的人脉关系，这是为好朋友担忧的良也最担心的事情。所以，他想尽早去美术馆，鼓励一下好朋友，并了解一下他工作的状况。另外，作为记者，良也比较关心的是，地方的人如何接纳抽象画这种艺术。而且，小室谷的信里，提到了在第二次企画展上，计划展出一位女画家生动描画的作为生命象征的男人的生殖器。良也想，这真是非常有勇气的，也是小室对于独立路线的追求。以前，小室谷也是一边对良也的担心表示感谢，一边还是辞职了，这是他作为独立评论家所产生的实际成果，这次可能也能成功。这样的话，对于长野县成为美术方面的先进县，他就立了一大功劳。良也虽然捏着一把汗，但还是决心在小室谷身上赌一把。
在昔日的公立专科学校所在地所建成的美术馆，为了便于来馆的人观赏作品，采用了柔软的材质建成，到处都有缓坡，周围的植物也是随意地混杂着种植，用砖瓦建造的建筑物和绿色植物相得益彰。在这片绿色当中，女画家创造巨大的男性睾丸状？的建筑正在建设当中，令每一个人来馆的人深感震惊。
“现在展示的东西是几何学上的抽象物，颇受好评，配上这么周到的解说词后，人们普遍反映说，有助于理解现代绘画艺术。只是关于某人建造的庭院里男性睾丸物？的询问多了起来。如果是在以前，PTA的抱怨可能就来了。”
在馆长室里迎接良也的是小室谷，他与当文化部记者的时候的样子一样，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笑着迎接良也，嘴里还说着男性生殖器那派画家的名字。
这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油嘴滑舌，良业放心了，他直接告诉对方，这次来长野出差，是兼着公司的工作而来的。这就是《现代人俳句全集》的采访，他还说出了杉田久女和几年前突然去世的上田五千石的名字。
“要采访杉田久女的事情，可能松本比较合适。上田五千石是长野的哪个地方人呢？”小室谷这么问道，良也便解释说：“不，他只在伊那和松本中学呆过一年，但读他的作品，感觉到他是一个看着白雪皑皑的北阿尔卑斯山长大的徘人。”他还说到了自己构想中的《现代人俳句全集》的计划，还谈到了摄影师菅野春雄晚三天直接到松本的消息。
良也和小室谷约好了傍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后，便离开了美术馆，下意识地决定去看一下国立的东长野医院。但他并没有在那里与某人会面、聊天的计划。他只是想看一下，30年前自己还在分社工作的时候，每周去两次的医院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坐着出租车，突然想起了什么，因为不赶时间，他便要司机经过古代流传下来的北方街道。在从江户时代开始就存在的这条街道上，走了很久，向右拐弯后，就应该来到了去医院的路上。这里的房子基本上都是新的，但可能与心情有关系，他看到这里那里好象都留存着记忆中的商店。经过了很多地方后，在一个狭窄的道路交叉的角上，有一家照相馆，这无疑是30年前的东西。良也想到这次来长野见老朋友，可能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小汽车如同良也所想的那样，向右拐过了北方的街道。走了一会，便看见了一个大的建筑物。问了司机之后，才知道这是最近从市区中心地带搬迁到这里的有名的女子短期大学。良也听说过这所高校。医院就在它的里面。有着四层楼的白色医院，是一所综合医院的结构。
正当他回忆起第一次来到分社时的事情时，车子已经达到目的地了。正面入口的左侧，是接待外来患者和等着领药的人们的接待室。很多人都坐在那里。当时，战争结束后很久，还有很多象叶中长藏那样的受伤军人留在那里。最初它是陆军军人专用的疗养所，结核病患者非常多。
良也不加思索地在最后面空着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一坐下来，他的脑海里便无缘无故地突然浮现出了一句话：“在这里的人们都是为了生存吧，而我是不是正在死去呢”，这是利鲁克的《玛露汀随笔》中的开头语。主人公玛露汀说：“生存至关重要。不管如何，生存至关重要。”他是在自言自语。
良也一边回忆着与如今所在的接待室的情景毫无关联的句子，一边打量着四周。有两个人因为脖子受伤而用支架固定着脖子，有一个受伤的人用三角巾包扎着一只手，也有拄着拐杖的老人，多数人的皮肤都失去了光泽，疲倦地坐在那里。良也想，他们内脏是不是也不太好。
他曾经一边看着医院的这个样子，一边引用利鲁克的随笔，和茜说话。现在看来，当时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烦恼，但是对于放眼未来的记者良也来说，他并不理解从19世纪末到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段时期内笼罩着欧洲的那种深深的绝望。即使他活到20世纪末的现在，也还不能说完全理解了。年龄越大，即使没有当时那么稚嫩了，但还是觉得自己和这种生与死的问题似乎毫无关系。年轻时候的良也和现在的学生不同，和茜谈论着利鲁克这个诗人，还有他的《玛露汀随笔》里所预测的将要来临的革命及其挫折。茜对这些话题很感兴趣，努力理解着他的话，如今，这些回忆都被唤醒了，良也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呢？
晚上，在一个类似过去的民间酒肆那样的、可以悠闲地聊天的店内，良也和小室谷见面了，他告诉对方：“我今天从你那里离开后，进行了一次伤感的旅行。”小室谷说：“是去探访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了吗？当时你们都还年轻。”良也不由得点了点头，列举了一下今天拜访过的地方：“首先是到医院，其次是田子池、蚊里田八幡宫。”“记得真清楚啊。是吗，对你来说都是一些非常实实在在的地方。茜一直在你心里，我还很担心你啊。”
“如果需要找她的话，我可以帮忙”，对于小室谷这样亲切的话，良也却委婉拒绝了：“谢谢，这样就好了。即使我想找她，她恐怕也不想见我。”
小室谷非常赞同：“确实如此。以往的恋人还是不要再见面为好。”不知道为何，良也很想把最近的心情一一向好友诉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做饭的日子，还有突然用了一些以前没用过的话语后，让妻子感到悲伤等等。
“也许是年龄的缘故，也许是时代的氛围造成的。最近，我对很多东西都感觉到迷惑，也有很多思考。”良也把这些话作为引子，说出了自己想策划《弄潮的旅人》的想法和之后的一筹莫展。他解释说，“如果是学生风格的话，那就涉及到自己有没有思考人生的能力了。我想尝试一下编辑这本书，然后更好地面对自己。”
小室谷沉默良久，然后终于开口说道：“我以前可能也说过，赞同你做这件事。如果你中途感到厌倦了，也可以放弃。只要大方向是对的，我就赞成。如果个人没有倾诉的能力的话，谁也不会倾诉的。”他说话的方式和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良也和他刚认识的时候，无论什么事情，他都抱着一种冷静的态度，虽然还带着一点讽刺意味，但良也感觉他比自己更具备成年人的判断力。
小室谷还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每年的年假，他都很认真地收集着法国印象派画家的传记资料。每次看见小室谷，良也都会觉得，到中学为止，一直在巴黎度过的小室谷，比自己要老成。从新闻记者变成美术评论家之后，小室谷当了馆长，第一次下面有了几个部下。
“你看待工作的方式好象有很大的变化”，良也陈述着自己的看法。“最重要的是年轻的馆员有做事情的热情。当然也有能力。‘现在的年轻人啊’，这样的思考方式是不对的。”小室谷说。
当他们把开馆刚三个月的美术馆的话题都聊完的时候，小室谷突然问道：“我刚想起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开车去过轻井泽。你还记得吗？”当时，小室谷和良也轮流开车，茜则一直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轮到我开车的时候，她睡着了。我想她一定非常疲倦。来回跑着为父亲看病，一定很不容易啊。”小室谷说道，眼中好象回想起了当时茜的样子。良也的记忆里，还留着她当时尽力表现出的快乐的模样。
良也总是觉得自己比小室谷的略逊一筹，包括说话的方式，也是如此，为了给好友的恋人留下好印象，他总是怀着好意守护着自己。小室谷有一些犹豫，说道：“当时，我感到非常震惊。她即使在睡着的时候，也在流泪。可能是梦见了十分悲伤的事情。”说完，他便止住了话题。
良也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些话，不由得非常震惊，他想到，茜是不是那时候就想到，父亲死后，她就突然消失呢。但是良也仔细回忆了一下，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他们两个人正式发展成恋爱的关系，是在那年夏天的烟花大会之后。所以，茜的眼泪一定和他们俩的恋爱没有关系，他半怀着希望，这么想道。
想着想着，良也的视线里出现了落叶松新鲜的嫩芽被吹落的情景。茜的眼睛看着这片几乎没有人的新绿。她的眼睛里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而是一种非常深邃的眼神。
他突然想起了浅间山庄事件中，被捕的联合赤军中年轻人的目光，也是这样深邃。事件很血腥，当事者的眼睛是因为悲伤而变得深邃了，这样一说，一切都变得很矛盾了。
良也想起了，在茜消失前，他们一起去水边的情景。茜坐最后一趟列车，回到了长野，良也则住在旅馆里。天亮之前，良也再次一个人来到了水边。还是在2月初，水边全都冻住了。枯萎的树木的影子中，没有浮现出茜的眼神，令人胆寒的月光照在上面。那绝对不是可以欣赏的月光。叶子都落光了的落叶松，裸露的形状都浮现了出来，喷泉的水柱就那样被冻住了，反射着月光，映衬着浅间山黑黑的影子。
这个月光，也是因遭遇私刑而丧命的联合赤军，在丧失意识之前所看到的同样的月光。那个月，在榛名山地下工作者的隐身处，有八个人被杀害；在迦叶山地下工作者的隐身处，有三位朋友被杀害；还有一个人在妙义山牺牲了。月光都照在这些地方，照在那些愚蠢而残忍地杀死了他们的无知的地方。
同样的月光，照在了平安淡定的良也身上。良也在1960年安保斗争之后，在学校相对比较安静的时代里，度过了大部分大学时光，在东京大学的纷争开始的1972年（昭和43年），他在年初就已经被内定为新闻社的职员了。对于良也来说，最有决定意义的，是他诞生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在两颗原子弹爆炸之后，让整个国家陷入悲惨命运的战争已经过去了。正因为良也一次也没有经历过大的波折，他对于学生运动的态度，既有冷静，也有好意看待的立场，也有批判的立场，所以才到这里来了。月光所照着的，就是这个平安淡定的良也。
当时，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独。这还是第一次，他深深地感觉到了孤独。茜异乎寻常地用命令的语气对他说：“我不喜欢呆在月光下面。非常恐怖，你记住了啊。”他想起这句话，才发现她和自己不同，好象想起了什么特别残酷的情景，好象去过这样的地方似的。
但是，这已经是30年前的事情了。良也把自己从回忆里拖回了现实，“已经30年了”，他看着小室谷，说道。
他无言地点点头，突然吸了一口气，把眼光抬了起来。到现在为止的事情已经弄明白了，就此转换话题吧，他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这种表情。还是，他感到害羞，或是对对方感到体恤，在良也看来，二者兼而有之。夜大概已经很深了，喧闹一时的店里，也逐渐变得安静了。
小室谷告诉良也，如果想找好走的路的话，可以先往回走一段，离开上田后，经过松本就可以，直接穿过松本街道的路就很好走。他接着说：“上田最近建了一个宾馆，在车站前面，有不错的鳗鱼店。也可以去看看无言馆、素描馆之后，住在松本。”他好象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和茜一起去过安云野吗？”良也回答说：“当时好象要一天的时间，大概有70、80公里的距离，我们去过三次。”他想起，茜特别喜欢安云野的风光。
“这次的旅行你就当一个彻头彻尾的伤感者好了。采访也还是可以采访。安云野的变化也很大。明天你来美术馆，我把那附近的资料都给你收集好。你走的时候来取就行了。这其中，有一个不错的美术馆，收集了所有与戏剧相关的、在战争中去世的人们的资料。它是私人的美术馆，比较小，但是气氛很不错。可以称得上是万绿美术馆。”他一边解释道，一边例举着：“此外，还有以岩崎千宽的作品为主的安云野千宽美术馆、罗丹的弟子荻原碌山的美术馆、陈列着高田博厚的作品的美术馆等等。”接着，他又说：“你和茜去过那里好几次，如果不慢慢围着安云野转悠一圈的话，就不能算伤感者了”，他的眼里带着几分开玩笑的神情。
良也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点点头说：“当时我可能没太关心，博物馆、美术馆有那么多吗？”“恐怕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诞生的馆比较多。经济的高速发展，以及其后的泡沫经济在这方面倒是有积极影响。我所在的美术馆也是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成立的。开个玩笑，这可能是泡沫经济时代最后的计划。”小室谷说完这句话，两个人便站了起来，良也把从东京带来的白兰地递给小室谷，对他表示谢意：“今天谢谢你盛情款待。能和你好好聊聊，真开心。我可能就直接回京了，关于《现代人俳句全集》和《弄潮的旅人》这两件事情，我可能还要来见你一下。我们保持联络吧，到时候还要拜托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