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问起了安田教学楼被封锁的事件,“当时,良也你还是学生吧。”“不,我已经到了新闻社了。我之前也一直在忙于学习,基本上没有参加过学生运动。”良也说的有些内容不对。实际上,从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开始,他为了成为记者,从赤门直接来到了图书馆,学习日本的新闻史等等。从那之后过了不久,他在夏天也感觉凉爽的图书馆阅览室里遇到了导师,后来又移到了新闻研究所里,学到了新闻史的研究方法。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桌前记笔记的身影,好象优秀学生的榜样似的,内心却感觉到一些批判的意味。
就是通过当时的学习,良也了解到了一些不屈服于右翼暴力和军阀恐吓的媒体人的存在,有福冈日日新闻的菊竹六鼓、信浓每日新闻的桐生悠悠等人。在学生时代所采取的这种优等生的态度,似乎使自己错过了别的什么重要的东西,良也的脑海中掠过一丝这样的念头。而在今天,所谓不同于优等生的生活方式,就是辞掉在东京的工作,住到长野,和茜一起生活,良也脑子里蹦出了这样的想法。只是他还没有这样做的勇气,所以这天只能漠然地自我暗示了。
“你父亲的情况怎么样了?”良也这一天头一次问起了叶中长藏的病情。茜回答说:“他的病没有什么变化,就是稍微有点虚弱。”
听到茜说起她父亲的病情,良也感觉自己母亲的情况也差不多。不过,他还是把医生说过的话直接告诉了茜,“我母亲患癌症的时候还很年轻,这反而让人担心,如果不好好治疗的话,发展得会很快。”
把纯粹听说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良也第一次想到母亲有可能死去。医生没有否定扩散的可能性。良也忍住了袭上心头的恐惧感,好象是反击似的,说道:“失去的时候,才可能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失去一些宝贵的东西。”茜看着他,一脸不解的神情。这不是不可能的。良也接着补充道:“我觉得好象是为了母亲,实际上是为了自己在学习。即使在成为记者后,我也只想着要争取人们的早日认可而打拼,却把母亲的事情丢在了一边。直到她生病之后,我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些”。他有点像在解释。
“失去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在失去宝贵的东西”,伴着缓慢的步调,茜把良也的话缩短了,在嘴边重复着,突然站住了,“是啊,可能在父亲死后,我也会这么想,一定会这么想的。”她的话音变得越来越小,终于抬起了脸,“不过,爸爸还没有去世。对于爸爸来说,什么都还没有结束呢。”这次,她说的话像谜一样。良也从这句“什么都没有结束”的话里,读出了一些意味,也就是说“战争也没有结束”。
两个人在不知不觉间,走过了成排的银杏树,来到了一个可以从正面看见教学楼的时钟台全貌的地方。茜质问道:“学生们和警察争斗的时候,良也你一次也没有参加过吗?”良也说:“是啊,在医学部无限期地罢课时,我虽然还是学生,但已经决定要走向社会了。”他没有说出“所以没有参加斗争”这样的话,而是换了一句话:“我好象总是错过了大事的发生。”他出生的时候,也是战争结束之后的那年了。这样说起来,尽管毫无理由,但一种罪恶感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良也邀请茜到他事先调查过的宾馆去,傍晚,他们一起到了上野站附近的猪排店里。到最后一趟列车发车之前,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茜能够来东京,良也感到非常高兴。在她与良也的关系中,这还是她第一次采取主动的行动。这样一想,良也说道:“即使再喜欢,见不了面也是白搭啊”,良也便对茜提议说:“下次什么时候还可以来东京啊。我要好好地制订一个参观的计划。如果能住一晚,是最好的了。”“是啊”,她的声音不太自信,答道:“不过,你也不容易,每个月要来长野两次,真对不起。我也很想见你,不过我的样子和你以前知道的一样”。良也突然想到,“到高崎、轻井泽或者小诸这样的地方也可以,我们在长野和东京之间见面如何?如果宾馆定了,就很轻松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格外用心地想到了这些问题。
这个提议虽然只是偶然想到的,但第二年的二月,在最寒冷的时候,计划在轻井泽实现了。茜工作的银行在高崎有几个客户,作为营业的负责人,她正好去那里出差。浅间山庄事件的时候,良也发现冬天的轻井泽也还不错,他还知道在过去住过的追分和小诸,有一些冬天也在营业的旅馆。
在这段时间内,良也隔一段时间就和茜交换一些雅致的书信,为了对自己没有去长野的事做一些弥补,他劲头十足地做着准备,甚至还在小诸刚开业的租车点里租好了车。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树叶都落光了的落叶松林里,树上都结满了冰花。虽然到了白天,冰花会融化,但一到夜晚,冰花就象花儿一样盛开着。高高的天空中,一片碧蓝,仿佛在指责“你们罪过不小”似的,细小的枯枝相互交错着,有声音一个接一个地穿越冻僵的土地,那些枯枝好象就是这些声音的传递者。
在车站前回合后,他们就来到了追分的旅馆。等到了傍晚,他们就来到了山坡上,在那里观看夕阳从山林中落下的情景。水上的喷泉已经冻住了,望天空望去,鹤的嘴边不时地有水滴滴落,映照着斜阳的余辉。什么声音都听不见。非常寒冷。
过不了多久,金黄的落日就隐入了山中。良也一边朝拿着袋子的双手吹气,想怯走一点寒意,一边观赏着这幅景象。两个人从水边登上了离山的了望台。
“我一年前,来采访联合赤军的时候来过这里。我考虑了压倒事件的种种问题。战争的问题还很暧昧,没能彻底解决,社会又沦为经济利益的奴隶。对于这种社会的愤怒,让那些人产生了要纠正这一切的想法。”良也触景生情,把当时的想法告诉了茜,他眺望着仍在向天空放射光芒的余辉。在他们的周围,暮色渐浓。
衣服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茜从一个大的手提袋里取出了围巾。
“良也,冷吧?我已经习惯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围巾递给他。这样一说,他突然想看到茜象北方的孩子那样裹着围巾的样子,便回绝了,“我没关系,摸摸耳朵就好了”,接着说道:“我想看你系着它。”“这个,是我妈在战争中用过的。京都没有受到空袭,主要是做防寒服用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用双手暖和头部的良也。这一瞬间,很少见到的孩童般的表情为茜的脸增添了几分色彩。
那天晚上,她坐到长野的最后一班火车回去了,良也一个人住在了追分的旅馆里。到了回东京的时候,他感觉到和茜的约定一旦开始落实,就变成了一个负担。每两周坐一次夜班车或者特快到长野,已经让他渐渐感觉到了疲惫。“这样不行啊,每个月来一次就好,我还可以忍受”,茜的话让他想起来就觉得甜蜜。在信里,茜毫不掩饰地把当时发生的事情和感想都写给了他,但被新闻追着走的良也,逐渐地感觉到这似乎成了自己心里的一个负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从两周见一次,改为了三周见一次。尤其是在轻井泽与茜相会四个月之后,母亲的癌又转移了,良也再也没有给茜写信的余暇了。
这次变成了肺癌,要等母亲康复到可以出院,还需要时间。八月,母亲的病情总算稳定下来了,他给茜写了一封信表示道歉,说因为母亲再次手术,所以没有能给她写信,但信却因找不到收信人而被退回来了。
给茜的信上,写着“查无此人”的便条,又回到了自己手里。看着这封信,良也现在才注意到她也很久没有来信了。这一年中,尽管良也一直没有给她写信,但茜却一直在给他写信。
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良也想到。茜是不是过度劳累病倒了,还是长藏死了呢,他不禁产生了种种不祥的预感,于是马上给医院打去了电话,请他们帮着联系一下富泽多计夫,但医院方面答复说,富泽多计夫已经出院了,大概是三周之前的事情了。接着他又问起叶中长藏的情况。“叶中已经去世了。上个月月初,就是7月2日的事情。他的病叫肝硬化,我们已经尽力了。您认识他吗?”一位上了年纪的护士的话,只是稍微地宽慰了良也一下。他给银行去了电话,才知道叶中茜已经在一个多月前辞职了。
他跟分局联系了一下,很快就知道了富泽多计夫的去向。据说他住在有人护理的养老院。不过,良也的后辈告诉他,富泽多计夫好象很健忘,“如果要查什么的话,我可以帮你”,后辈很亲切地告诉他。良也想了一下,只说了一句:“可能一直要麻烦你了,到时候我直接过去跟你说。”
让良也感到苦恼的是,这段时间,茜为什么连父亲去世的消息都没有告诉自己呢,他心里满是疑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他想了想,却没有想起任何事情。二月份在寒冷的轻井泽见面的时候,她没有一点要消失的迹象。不过,六月份发现母亲的癌转移了之后,良也确实没有跟她联系,良也不禁痛恨起自己来。
良也在第二周的星期五就来到了长野。他首先来到银行的人事部,找负责退职金的人,问她的工资福利等的计算情况。银行职员带着他们特有的机械表情,询问他与叶中茜是什么关系。
良也吸了一口起,说“是她的未婚夫”,把自己在长野分局呆过的事情告诉了对方。对方带着遗憾的表情,让他看了一些文件:“这些,她本人全部用现金取走了。这里还是她的签名。”银行也不知道叶中茜搬到哪里去了。良也到医院问到了富泽入住的养老院,又租了一部车。“听说她的老家在京都,但好象没有什么联系了”,护士长告诉良也,她的言外之意是感觉茜可能和老家的人关系不太好。
终于道路可以探视的时间了,富泽的老年痴呆症好象更严重了,说话都不得要领。他只记得临终前,叶中长藏不断地重复着“茜就拜托了”的话,但是她到底去哪里了,他也不知道。
关于茜的亲戚之类的,良也一无所知。作为一个打算和她结婚的男人,这有点太迂腐了,他现在虽然很后悔,但事到如今,也已经于事无补了。他只听说过在京都,茜还有一个年幼的外甥女。她是读小学五年级还是六年级,非常喜欢茜,曾经有一次一个人来过长野,除了想起这些之外,要通过这些回忆去寻找她的踪迹,几乎毫无线索。
叶中长藏曾经当过军人,如果把他的记录调出来的话,说不定能找到他在京都的老家,如果因为什么原因,他们和老家断绝了关系的话,也有可能能找到一些东西。虽说如此,良也心里充满了迷惑和不满,茜为什么一言不发就消失了,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起点。是什么原因,使得她要疏远良也呢?
长期患病的父亲死后,茜感觉一个人住在长野的家里,已经毫无意义了,这是他注意到的最重要的一点。良也不断徘徊,心中仍然满是疑惑,结果这次他没有到分局露面。但是在坐车回去之前,他还是要先回到茜住过的家去看看,曾经有多少个夜晚,他们两人都曾经在那里共度。
爬山虎一直长到了屋顶,他们的小屋,映照在夕阳的余辉中。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这里就变得如此空寂,在这个家里,茜曾经欢快地跑出来迎接他,为他下厨,而现在,只剩了一片寂寥。窗户的玻璃已经破碎了,好象是有人扔了石头。屋檐下,靠近厨房的地方,在胡桃树和厢房之间,结着一个大蜘蛛网。
各种矛盾的想法在良也的脑海中相互争斗着,他只是茫然地望着茜住过的家。在门口,有一簇波斯菊盛开了,在风中摇曳着。风吹拂着他的脸,良也事到如今,才意识到茜一直在忍耐着,有多么坚强。风夹带着门,在另一边有一棵野菊花,甲壳虫和蜜蜂都聚集在它刚刚绽开的花朵上。茜遵守了和母亲的约定,一直照顾生病的父亲到他最后一刻。
良也不禁怀疑起,她是否真心想和自己结婚。他最后按照社里的要求,回到东京的时候,茜也没有责备过他。之后的信里,她写过这样的计划:“从这个月开始,我每周要去两次,参加这里新闻社举办的市民讲座,学习写文章的方法。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试试将来写童话故事。这让我感觉自己好象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但这时候,我有很多想让你看到的事情。”
他正在想着的时候,又一阵风吹起,那簇波斯菊猛烈地摇晃着,聚集在野菊花上的蜜蜂四处飞走了。良也看着这一切,仿佛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波涛声一般,心绪难平。虽然他耸起耳朵听,但这个声音是听不见的,良也想,自己找茜,到底想说什么呢。
一想到这些,良也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和茜结婚的想法已经越来越淡漠了。很清楚,良也的心已经变了。但是,茜的心灵深处,也有一个地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敞开的。这是不是为自己的自私开脱而找的借口呢?他扪心自问,却发现并非如此,她的心里确实有一些向良也隐瞒着的、非常顽固的东西。
他缓缓地起身,刚想离去,又一次伫立在这个已经完全荒废了的茜的家里,凝视着它。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他这样想着,眼睛仿佛灼伤了一般,一边说服着自己,一边不断停下脚步。他下定了决心,以后再也不找茜了。
第二天,良也来到了离医院不远的一个水池边,他长久地弯下了腰。这个水池边,是他和茜第一次长时间聊天的地方。水中只有几只淡水中的水母,秋天的池水格外澄净。对面的山上,枫叶已经泛红了。好象是渡鸟吧,良也茫然地看着,有一群鸟从他的头上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