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忠一郎的年龄现在已经超过75岁了,每年他总会被一两次的梦魇所困扰。在贸易公司的纽约分部工作之后,他很早就辞职了,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他就创立了贩卖美式三明治的NSSC连锁店。
在连锁店突破五百家的夜晚,或者在儿子订亲、他和妻子弥生都非常开心的夜晚,又或是公司在正式上市、资金马上就可以筹到手的夜晚,在他的梦里,都会出现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可思议的情景。当然,这样的梦还不只是在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出现。在其他的时候,它也会出现,而且还毫无规律,甚至还一度支配着忠一郎的夜晚,威胁着他直至天亮。
在梦里,他一定叫不出声。如果叫喊的话,就会被敌人发现。因为叫不出声,他总是大汗淋漓,汗多得都可以把毛巾挤出水来。他只能咬紧牙关,忍耐着。
周围还是朦朦胧胧的,天刚微微亮。不知道几点了。走到哪里似乎都毫无变化,空气似乎都停滞在了树影下的黑暗中,他不停地散着步。好象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帮助他。
笼罩着密林的空间的,是恐怖的氛围。不知道是这种恐怖把在梦境中彷徨的忠一郎逮住了,还是作为企业家刚抓住成功的他,心里暗藏着不安,这种情形偶然出现在梦里的时候,他实在分不清楚。
他拔下有点类似蕨的大羊齿类植物的嫩芽,吃了下去。它上面的毛很粗、毛茸茸的,用舌头吞了,再嚼下去,稍微带点酸涩的苦味,就在嘴里扩散开来。他感觉吃着这种东西的自己,好象变成了一只大蜥蜴。有一部分变得敏锐起来的感觉,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袭击自己似的。忠一郎蹲在早早飘落的树叶堆积着的树底下。什么声音也没有。树的大枝条往旁边伸展着,几个树根模样的东西垂了下来,他朝着树慢慢地爬过去。子弹只剩下四五颗了,他尽量不使用。几次想把枪丢掉,但最终还是觉得带着它更安全,忠一郎悄悄地拔下了枪上附着的短刺刀。他屏住了呼吸,停下了动作,在微暗的空间中泛着金属光芒的大蝴蝶,好象在若有若无的空气流动中漂浮一般,浮现在眼前。
突然,一阵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天空的微亮,从头顶掠过,忠一郎把自己的身子伏得更低了。他扭着头,往上望去,只见有一只鸟停在了头顶的树枝上,它的身体是绿色的,脚和嘴却是深红色的。伴随着又一声啼叫,鸟儿展翅飞走了。密林中,又回到了安静得有点不自然的寂静。他调整了呼吸,想消除一下紧张,突然意识越来越模糊,一阵倦意袭上心头。他极力地抵抗着这种和犯困差不多的意识的疲倦,把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突然发现前面的大树下,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发光物。他观察了一会,没有动弹。
忠一郎把刺刀拔出来,费了很大的劲站起来,悄悄地走近它。这是一个靠着大树的根部、脑袋低垂的日本兵。那个人前面耷拉着的、遮住脸的军帽告诉了他这一切。
这时候,他被饥饿完全俘虏了。恐怕今天早上吃的羊齿类的嫩芽刺激了他的胃袋,才激发了他的食欲。他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梦境再向前蔓延了。
“停下来”,他对自己呵斥道,但是就在他命令自己不能吃的同时,梦却毫无顾忌地向后面的场景发展下去了。他一边说服着自己,一边眼睛却开始审视起尸体来。破旧的军服下面,死人的胸部上满是蛆虫,在黑暗中闪着光。腐烂的尸体不能吃。恐怕是战友被敌人追击,逃到了这里,最后力气尽了而死。
在印度东部作战失败后,向南面逃跑的日本军队,被向仰光方向进军的英美军队和缅甸国军追击。还是新兵的忠一郎,本来从属于仰光的守卫部队。关于当时的整体战况,他是后来从曾经在英军里呆过的印度兵那里了解到的。
外面的军服虽然还残留着,但尸体已经开始瓦解了,这个日本兵的样子,让他想到,这个人或许就是明天的我自己。他靠近尸体,力图分辨出它属于那里的部队。他的目光中的含义,是为了确认死去的人并不是自己。
有人告诉过他们,一到雨季,空袭就会停止。但敌机不知道带了什么性能的测量器,每天都来空袭,从云上往下扔炸弹。这样一来,他们原来的计划就泡汤了,他们本来打算等到了雨季,就在仰光港口停靠运输船,补给武器、弹药和粮食,以应对敌人的攻势。但是,忠一郎并没有想明白战况会如此推移的关键问题所在,他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睡在了医院里,周围都在谈论着的是英雄的话题。忠一郎注意到,自己睡觉的床周围,说的并不是日语时,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等他的意识稍微清醒,想抬起头的时候,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头痛。他再次陷入了昏睡状态,忠一郎似乎被一种力量往地底深处拉,同时又有一种力量极力把他推出水面,就在这两种力量相互拉扯,让他非常痛苦的时候,他似乎模模糊糊地看到了第三个忠一郎。
对他来说幸运的是,在马来的波多登库松里,在南方战线接受实战训练,被派遣到缅甸时,一起在同一个司令部呆过的房义次少尉也被抓到了同一家野战医院里。他听到一个小声叫唤谁的声音:“哎,哎”。这个声音一停下来,他就做起了怪梦,下意识地不断重复。又听见了“哎、哎”的声音。这个声音为什么不断地重复呢?当他意识到这个声音是在叫自己的时候,他的眼睛睁开了。“啊,醒过来了,关少尉”,声音变大了一点。他正想动弹,这个声音命令道:“别动,就这么呆着。”这是房的声音。他知道是房之后,就发出了“哦、哦”的声音。他起了床,拄着拐杖,不知道去哪里了,最后终于带着一个军医模样的男人回来了。
“哦,他活过来了”,军医说,“不过还要多睡会才好”,一边说着,一边给他打针。
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之后了,而他的身子能起来,头还不痛的时候,大概是过了两周之后的事情了。房一一告诉他说:“军医说,你头上好象中了炮弹的碎片。幸亏中弹的地方还好,只是有点外伤而已,头盖骨的裂缝也已经愈合了。你好象是在北贡山里头被抓住的。”
忠一郎想起来,问道:“我昏迷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比如说胡话之类的?”房摇晃了一下脑袋,回答说:“你好象发出过什么听不太清楚的声音”。他接着说:“日本军队已经全面崩溃了,我们无论是中队也好,小队也好,都已经四分五裂,逃入了北贡山系。当然,还有仍在坚持的部队,但我方的炮火即使阻隔了敌人的战车,也只是一个晚上就修好了,无法取得胜利。就在这个时候,我被捉蜥蜴用的网绊住了,动都动不了,因为出血过多而意识朦朦胧胧的,友军见状就放弃了我,自杀也没能成功,就被俘虏了。”他说着说着,不禁泣不成声。
忠一郎看着战友泪水涟涟的脸,想起了在波多登库松里多次被教育过的话:“你们是皇军士兵的指挥官。绝对不能苟且偷生,忍受当俘虏的耻辱。到那样的时候,你们就自尽吧。”
他看着鼻尖、下巴和后背都缩成一团的房,房似乎仍怀着爱戴之情,望着房黑色的脸,他决定来安慰一下房。“我不是也一样被俘虏了吗?这有什么办法呢。”他说。“不,你是在昏迷的时候被抓的,还说得过去”,房带着一种抗议般的口吻说道,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不过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而已”,忠一郎的话加重了语气。“虽说如此,我并没有失去记忆。我失血过多,意识朦朦胧胧的,但这些都不能成为借口,尤其对日本来说,更是如此。我太软弱,败坏了家门的名誉,为什么不干干净净地自杀呢,我一定会被臭骂的。我知道。”房非常愤怒。
“那,你好好考虑吧”,忠一郎说完,一个人向病房走去,想到卫兵有可能不让进,他就到与病房并排的一栋串筒状的病房外面去看一看。窗外好象被收割过的庭院过的,不远处张着一个金属网,右手后方建造了一个组合式的供水塔。
自从忠一郎在这家医院苏醒过来之后,这边毫无敌意地给他提供良好的食物的事情,让他非常感动。正在他站着,往远处眺望的时候,他看见了在密林之间来回穿梭的几群野鹦鹉,它们除了嘴是红色的之外,全身都是绿色的,它们结成几队,正在纵翅飞过。天空中连一丝云彩也没有,非常晴朗,令人眩目的阳光仍旧照耀着。战争好象已经结束了似的,一切都非常安静。就在他把手背在腰后,四处转悠的时候,不知为何两眼中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开始滚落。
他一边流泪,一边第一次想到,如果日本战败的话,他们这些人会怎么样呢?回到病房之后,他越想越严重。如果日本胜利了的话,他们这些被俘虏的人,就会受到叛国贼那样的待遇吧。父亲肯定也不能在铁道部里呆了。如果战败的话,他们这些人也会沦为白种人的奴隶吧。这样想来,回到一个战败的国家,也不太对劲,种种奇思妙想浮上了他的心头。忠一郎第一次非常希望自己能获得自由。
忠一郎从野战医院的军医那里,获悉自己一旦幻觉消失了,头也不再疼了的时候,就要被送回俘虏收容所里。之后,要被囚禁到什么时候就不知道了。一想到以后的事情,他总是感觉自己好象处在一个无处可逃的抽象空间里似的。这对于走投无路的人来说,是一个既无色彩又无气味的空间。当然,也没有生存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