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马六爷爷在县城养病的时候,早就和“野味酒家”的张经理说过,人工饲养山鸡可是件一举几得的好事哩。将来,在漆树湾的山场上搞山鸡的人工驯化,搞品种的改良,喂山鸡下蛋,喂阉鸡长肉……这是多么有趣的事儿!马六爷爷听人讲,东北有人在研究这事儿,他不服,这毛栗球不是已经养成了一只可爱的媒子鸡吗?阉鸡,啊,马六爷爷想起了那只带环儿的阉鸡,他决心回山里来,要找到它,看它是否肥大。
生产队拨了两个山头,归老人看管。这山头很自然地成了毛栗球的乐园。这一天,毛栗球跟马六爷爷到山里去打猎,山的早晨要多美有多美,无边的霞烧成一片胭脂色,把这山野染得光彩夺目,踩在湿湿的露水草儿上,凉酥酥的,薄雾还在枝梢上缓缓流动,空气被滤得亲甜亲甜。这里没有机槭的噪音,没有汽车搅起的灰尘,更没有都市那种混杂而薰人的浊气。泉水叮咚,雾幕岚帷,整个山林就像绿色的大海,毛栗球立在主人的肩头,在这海的深处恣意遨游。那名目不同用途也殊异的树木、花草,那在林间出没的麋鹿、红狐,还有大灰兔、长尾鸡,娇小的松鼠,毎一只鸟儿都能唱几首动人的迎宾歌。还有那香菇、天麻、百合花,各种小虫……每一条生命都闪射出光芒,真可谓洞天福地,野趣横生!
又回来了啊,漆树湾!少年时的欢乐,青年时期的爱情,成家立业的进退悲欢,理想和梦境的交替,马六爷爷的一切无一不和这山和路连在一起。又回来了啊,毛栗球!
马六爷爷选择了一下地形,麻利地插上荫棚,从棚板中间的小洞里伸出枪管,他试了试射角。当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躲进了棚荫底下。心里有点儿跳,他摸出一包烟来,这是从城里临走,媳妇塞给他的,叫做什么“过滤嘴”。他将一口烟从喉头吞进去,又从鼻孔里喷出来,紧接着又轻轻一吸,他这样吸烟,只是想让激动的心平静下来。
脚绳放长了,毛栗球慢慢地走到棚子前面的草地上去,马六爷爷轻轻发出了一个口哨,这口哨别人听来是一声鸟叫,只有毛栗球听出这是一声命令。于是,它振振羽毛,像一名熟练的演员迈开鹤步,朝着东方的红霞,乐嗬嗬叫了一声,紧接着一个弹跳,腾起一丈来髙,同时发出一阵扇翅声。它轻轻落在地上。没有回音。毛栗球又叫了一声,对面山头显得更加安静了。毛栗球显得有些沉不住气,它一时啄石子,一时追蚱蜢,并且“咕儿哦,咕儿哦”地吵起来。
从粮食被糟踏的程度看,这里还隐伏着一群贪婪而狡猾的家伙,那么7那只阉鸡不会跑得很远的。马六爷爷一动也不动,如果是个急躁的猎人,这时候也许要拔棚而去的,马六爷爷不慌,他出了门不愁闲着小屋子。果然,隔不一会,对面山上“咕儿”叫了一声。啥啥,终于忍不住了吧,狡猾的家伙。马六爷爷精神大振,马上将枪口对准了发出声音的方向。山野的呼唤,使得毛栗球又情不自禁地拍了两次翅膀。隔一会儿,终于听到对面山上有一只鸡起飞了,但那只鸡很贼,它不像通常那些冒失鬼一翅就窜到毛栗球近旁,它只飞到附近,然后在草丛中隐蔽前进。当它走到看得见毛栗球的地方,就躲在草丛后面不动了,或者说,面对这样一只年轻而美丽的雄鸡,它发呆了。马六爷爷始终没能发现目标,他一动也不敢动,哪怕是绊动一棵草,对方也会逃之夭夭。毛栗球也急不可耐。这是度日如年而又消魂动魂的时刻哟!
马六爷爷很髙兴。对山飞来的是一只母鸡,这一点,从它滑翔时发出的声音就可以判断,而且它迟迟不肯露面,这是离群索居的母鸡常玩的把戏,如果是只公鸡,它急于维护自己山头的尊严,早就该投入战斗了。突然,左前方一束草晃了一下,像蝗虫在上面跳过,毛栗球马上发现了一只麻褐色的头,不是极有经验的人是难以觉察的,那颗小脑袋一动也不动,使人误以为是一个柔草球。马六爷爷估量了一下,距离太远,开枪把握不大。突然,对方把头缩回去了。有一只斑鸠从草丛中逃出来,毛栗球没有看清,它马上摆开双脚,伸出头来,耸起颈毛,俯起前身,做出了应战的姿态,但它苦于没发现目标,而且脚下的绳子总是牵扯着。
世界好像处于一种胶着状态。马六爷爷心旷神怡,这是一种消魂动魄的境界,童心激荡着把一切烦恼推开,他只希望着尽快发现那目标,看到那只山鸡美丽的倩影,然后将那扳机轻轻地一扣……眼前是绿色的草地、公鸡、铜环儿、那一对红玛瑙似的小圆眼、那转动自如的小脑袋,述有那光彩夺目的羽衣……如果能看到两只山鸡斗智斗勇,那将是莫大的快事,即或是就这样胶着,马六爷爷也感到,比那些蹲在马路边看别人下象棋打扑克的老头儿,比那些懒洋洋坐在家门口,看街上人来人往的老太婆要充实一万倍,两万倍。
马六爷爷决定再不跟它捉迷藏了,只要它再一露头,他就开枪。马六爷爷竟然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这块山场,他想象着这里是开办野鸡驯化试验的最理想的场地。
那不肯露面的山鸡还疑虑蜇茧,但又不忍离去,毛栗球正吸引着它。当它确信不会有暗算者之后,它才半遮半掩地从草丛后面移出来,有点迫不及待地向毛栗球身边奔去。这只老母鸡的羽毛已经明显地外张,这是老朽的象征,说不定它也正走着生命之路的最后几步,它那奔向毛栗球的急不可待的神态不是某种求偶的要求,它双翅欢快地拍着地,好像是在欢呼鼓掌,它目不转睛,眼里迸发出闪光,嘴里含混地发出一阵水烟袋里发出的那种沸腾声。毛栗球开始还牢记着自己的神圣职责,愣在那儿,大约过了几秒钟,它像突然认只了对方似的,迅速迎了过去,并且表示出谦恭的神态。正当双方露出亲昵的神态快要靠近的一刹那,马六爷爷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巨响,两只鸡几乎同时冲天而起,它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吓了一跳。冲到半空中,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它们向对方靠拢,它们终于碰头了,碰头之后,它们像了却了某种心愿,一个滴溜溜跌落下来,另一个“咯咯咯”一阵惊叫,飞跑了。马六爷爷猛然发现,这飞跑的鸡,脚上还带着短短的一截绳头。
马六爷爷顾不上一切,丢下枪就朝灌木丛追去,不想到一个趔趄,跌了个满地滚,等老头子哼哼唧唧爬起来,却找不到毛栗球降落的具体地点了。
毛栗球好久没有这样飞过了,这是一场艰巨的搏斗,在这理智和勇气的行进中,它尝到了比自由自在的飞行更为动人的乐趣,世界就在自己的脚下匍伏着,生命全在翅膀上,蓝天啊,高远辽阔。越过了一块茂密的杂木林,它不想在这种地方落脚,它需要的着落点是那种一眼便能看清的林间空地。
毛栗球将枯草扒开,将正在冒汗的腹部紧紧地贴在润湿清凉的地下,下午的太阳仍然叫人睁不开眼,它干脆闭起眼,一动也不动,等着那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一面回想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阳从树叉上移开的时候,附近响起了窸窣的声音,越来越大,口哨,叹息,走近了,走近了,就要踩着尾巴了,但毛栗球坚持着纹丝不动,荡荡山野有一种力量怂恿着它,呼唤着它,一次又一次击退了要回到主人身边去的念头。毛栗球看到了垂头丧气的老头子,他疲乏到不得不坐在一块长满苔藓的石板上。
马六爷爷一面喘气,一面在想:这毛栗球是一只多么难得的红公子啊,像这样的时光,它每年起码可以协助主人猎捕到一百只野鸡,油盐钱是绝对不会发愁的。另外,如果每只山鸡一秋只讲浪撒五十斤黄粮,那么加起来就是五千斤啦,这就是说,六十五岁的马六爷爷可不是只吃闲饭的人啦!
马六爷爷更为伤心的,是那开办山鸡驯养场的事,这毛栗球是一只多么好的样板啊,它可以去召唤同类,它可以使那些山鸡更快地适应这里的一切,生产队如果牵头办一个山鸡饲养场,不只城里那“野味酒家”的生意兴隆,生产队那些老弱病残不是又多了一条活路了吗?可是,毛栗球飞了……其实,毛栗球就在老人的身边不远,它本能地伏在那儿,盯着马六爷爷慢慢地抽出烟来,慢慢地吸着。暮霭从山洞里冒出来了,就像烟雾从马六爷爷鼻孔里冒出来一样,袅袅上升,轻轻弥散。鼻子比鬼还灵的山猫和狐狸开始走动。毛栗球忽然一阵战栗。它想起了马六爷爷那温暖的木板屋和那暖融融的柴火堆。就在这时,马六爷爷听到了一点极为难辨的音声,就像母亲听到了孩子的脚步声一般,老人断定这就是毛栗球。他憋住气,大约等了一刻钟,又躁动了一下,又一下。老人一阵兴奋,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到了耳朵上,他饱含柔情地打了一串口哨,像母鸡呼唤小鸡。毛栗球终于控制不住白己了,它想叫,反而没叫出声,只是动了动。啊,这下子听清了,马六爷爷一个后转身,毛栗球!毛栗球就伏在离马六爷爷不过一丈来远的草地上,多么神奇的保护色呀。马六爷爷大喜过望,美丽的毛栗球失而复得,他轻轻地捧起这可爱的媒子鸡。毛栗球温顺地让主人紧紧地捂在胸前,一同爬回到插荫棚的地方。
草地上依稀可辨,栖着许多带血的碎毛,顺着倒伏的嫩草走下一片革坡,在一块畲田的界沟里,马六爷爷拾起了一只山鸡。这只惹得马六爷爷差点儿落泪的母夜叉已经死了,它死在自己曾经糟踏过的庄稼地边,死在不需要母亲了的儿子身边,它也死在它应该死的地方了。马六爷爷用一根指头勾住掂了掂,好肥呀!突然,一个东西亮光一闪,毛栗球几乎和老人同时发现,在母鸡的脚脖子上有一个亮晶晶的铜环儿,那环儿闪着一丝不灭的光。这不正是那只阉鸡吗?
回家的路上,马六爷爷显得很高兴,只是毛栗球提不起劲来,立在马六爷爷宽厚的肩头,微闭着双眼。
1880年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