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拿蚂蚊当点心,狐狸就拿鸡当点心
大家愁眉苦脸地望着髙坟台下那棵神秘的大漆树,是什么魔鬼附在这树上了呢?害得这些鸡一个接一个地去送死?每天,鸡笼门一开,那些鸡连满地金黄的玉米粒都来不及一顾,便拍动翅膀争先恐后地朝那棵大漆树窜去,好啦,晚上一清点,哟!又少了一只!
母鸡神不知鬼不觉失踪的事,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接连发生了十多起。也真奇怪,那些鸡竟然都是在大白天丢失的,如果是晚上丢失的话,主人总还可以听到一点响声。就这样,不声不响,出去时多,进来时少,过一段时间,鸡笼门也别关了,完啦!
因为这些可爱的母鸡的丢失,曾经引起过邻居们的相互猜忌和防范,直到那该死的老狐浬大白天追到我家门口叼走那只芦花母鸡之后,人们才醒悟到:真正的强盗不是邻居而是那匹赤褐色的老狐狸。
那是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傍晚,桃花色的云霞埋在天边。我家那只肥胖的母鸡舍不得离开这迷人的晚霞,它从鸡笼边折转身,颠着肥大的屁股又朝那棵大漆树踱去。突然,一道红光一闪,母鸡情知不妙,回头就跑,但是,它的速度太慢了。不过几秒钟,才当上新娘子的母鸡连叫几声的机会也丢失了。
老狐狸真是一匹穷凶极恶的响马强盗,它闪电一般窜过去,一口叼住了芦花母鸡,居然不慌不忙站下来,用它那绿阴阴的眼睛,从母鸡那扑腾着的翅膀中间,好奇而挑战似地望着一迭连声叫骂着的主人,它那神态好像是说:“老太婆,难道还要我谢谢你不成?”
又有十只鸡就这样白白地断送掉了。那棵神秘的大漆树引起了我的兴趣,那里有什么东西如此吸引着饱食终日的鸡群呢?我走过去,从树梢上每一片翠嫩的绿叶一直到它粗大的主干,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直到我的脚陷进一堆细软的泥土中,我才发现,在大漆树下有一眼小小的洞穴,躲过了漫漫寒冬的蚁群,已经搬开了洞穴的封泥,蚂蚁成群结队地爬出来。就在蚁穴周围的浮土上,布满了杂乱的鸡的爪痕。原来,这里预备着一道美味的点心!狐俚就聪明地利用了这天然的饵料。
鸡拿蚂蚁当点心,狐狸就拿鸡来当点心。看来,要鸡不到大漆树周围来吃点心,是做不到的。我把这一切讲给大家听,主妇们无限惋惜地说:“如果有一匹狗就好了。”哟,这狗杂种好俏皮呀!
是啊,如果有一匹狗就好了,只要能赶走狐狸,呆笨一点儿的看家狗也行。
村子里也有一匹狗,可那是一匹什么样的狗呢?一只缺少训练的看门狗,不,它连门都看不住。成天除了盯着厨房的窗口外,就只知道喷着伤风的鼻子跟在老太太后面献媚讨好,或是低三下四地用舌头去替人打扫小孩的屁股。在男人们的眼目中,仿佛那细毛畜生根本就不是一四狗。因此也很少有人知道它还有一个西化的名字一巴耳朵。除了巴耳朵之外,村里再也没有第二匹狗了。真的,打狗运动太多,连串村走乡的野狗也不大多见了。但我决心去弄一匹狗来。
几天后,又是一个迷人的傍晚,当我髙髙兴兴地从外面赶回村时,老狐狸也正好进村来了。巴耳朵正被主人强逼着走出门来,在一片喝叱声中迈动它那滚圆的双腿,去追赶那只在麦地里踏着舞步前进的老狐狸。
老狐狸的偷劫生涯,使它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狗,它当然知道巴耳朵是怎样的一位对手。老狐狸干脆在田塍上停下来,踞地作势,连最爱施用的烟幕弹也不放一个,它等待巴耳朵走拢来。巴耳朵一见这奇怪的架势,有些心虚,先自失去了进攻的勇气。
年轻人一个个聚到村口来了,他们气得发抖,骂骂咧咧地拖了棍棒就要上去。正在这时刻,奇迹发生了。
一阵娇嫩而刺耳的叫声震荡着山野,“汪汪!汪汪!”〔前进!前进!广是那样的急迫;“汪!汪汪!”(咬咬!咬!)是这般的无畏。战斗的呐喊像一阵旋风,沿着狐狸跑过的路线席卷而击,连巴耳朵也因此平添了勇气,咬牙切齿地对狐狸的骄横咒骂起来。这一次,老狐狸是真害怕了,它像惊弓之鸟,从麦地里一跃而起,窜过排水沟,爬上山梁,一直朝密林深处逃去。我十分得意,这让人振奋的声音,是一匹小狗发出的,而这匹小狗就是我刚刚捉回来的。它还太小,小得从草地上前进的时候,谁也没有发现它。
小狗具有狼的身态。你看,它那腿,多壮实,脑袋也很大,吻尖而嘴阔,背脊全是黑的,这黑色往下沉,越来越浅,到四只脚上时,已是雪白。这格式,古书上有记载,跟名马一样,叫“四脚踏雪”。更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那一身长长的绒毛,简直像一头西藏小牦牛。所以,当这小狗听到我口哨音,从山林中汗律津归来,跳进我家院子时,聚在这儿的主妇们不禁齐声喝彩:“哟,这狗杂种,好俏皮呀。”
小狗睁着溜溜圆的杏眼儿,看着这几位村子里的主釣,虽然感到陌生,它也还是轻轻地叫了两声。我猜想,它的意思是说:“今后请多多关照。”
“嗬!这叫声像个奶娃子哩,有名字吗?”
“没有。”
“没有?好,老娘给取一个,就叫狮毛狗。”我们不管你什么紧犬松犬,我们只要它给我看住鸡。
前些天,我收到了朋友从大青山寄来的信,他写道:“征收警犬即将开始,速来。”事情被耽误了几天,当我赶到朋友家的时候,狮毛狗和它的冋胞兄弟们正在接受考试。警犬学校的敎官正在给看中的小狗登记。
这只小狮毛狗洋洋得惫,没想到在最后一道关口被刷下来了。它有什么地方不合格呢?
它不被录取是因为它那条尾巴。按照警犬条例,它的尾巴应当短而尖。跑动起来,目标不太大,阻力也很小。可是,这长毛小狗的尾巴简直像一把做工低劣的扫帚,说漂亮一点,这应当是一条狐狸的尾巴。一只长尾巴的小狗,先天不足,主人给它端来米饭,它不营吃,它生气了哇。眼看着兄弟们都跳上汽车,髙高兴兴地走了,小狮毛显得委屈而哀伤,它在主人的脚边哼着,用它那柔嫩的湿鼻子在主人的裤腿上摩擦。
我的朋友安慰它说:“啊,莫伤心,那个教官是个瞎子,啊,瞎子怎么能发现天才呢?啊,我的宝贝,你会有出息的,就凭你这一条大尾巴,会有大出息的。”我的朋友像哄小孩一样,拍了拍小狮毛,然后对我说:“老朋友,怎么样,我敢保证那教官对它没有看准,人不凭嘴,鸡不凭尾。你瞧着吧,等它再长大一点,这可真是一只百里挑一的好狗哇。”
我伸出手去想摸一下那条倒楣的尾巴,小狮毛立刻翘起它那把大“扫帚”,龇开那一口玉石般的小牙来撕咬我的手,同时,它的眼里放射出一束渴望战斗的光芒。够了,就凭这—点,我看中它了。
小狮毛出生在大青山下,它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退役军犬黑豹。黑豹曾经是剿匪部队的一匹勇猛的警犬,只因为战斗中受了重伤,才离队还乡来从事繁殖后代的工作。小狮毛的母亲是一匹浑身雪白的长毛狗。总之,小狮毛一身兼具了两种优点一一黑豹的体魄和聪颖,长毛狗的温顺与忠实。
小狮毛轻轻哀叫起来,来到新居的新鲜感一消失,它又开始寻找它的兄弟们了。它在房子里四处打转,嗯啦嗯啦直哼哼。这时候,它完仝还是一只离不开妈妈的小狗崽啊。它要的是母亲,母亲可是天底下什么也无法取代的角色呀!
日子在艰难中熬过了一星期,小狮毛好不容易地把妈妈给忘了,转而跟我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如果晚上不让它跟我在一个屋子里睡觉,它就有本事整夜在房门外提抗议。它很快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假如它正朝厨房里走去,我只要叫一声:“狮毛!”它就会马上停下步,然后像一个天真的孩子,颠颠地回到我的身边,摇动它那条狐狸尾巴,偏起头来望着我。
有一句古话说:“人跟踏生转,狗随捉来人。”小狮毛是我捉来的,它的勇敢和机灵似乎与我有关。为了训练它,我读过整整一箱子书。我认准我的狮毛是一匹良种猎犬,它的尾巴是长了一点,可它从来不夹着尾巴走路,它反而将它髙高地举起来,当作进军的旗帜。我对妇女们说:“我只要花一半的功夫就可以训练出一匹最优秀的警犬来。”没想到妇女们高声叫唤起来:“我们不管你什么紧(警)犬松犬,我们只要它给我看住鸡就行。”
主妇们被狐狸劫掠苦了,她们可以不要一匹天才的上等警犬,但不可以没有下蛋的母鸡。幸好小狮毛并不感到受了委屈,它照样髙高地举起它的战旗,被引去视察鸡群。
村子里还幸存着的鸡已经结伙成群了,谁也不敢单独到那奇怪的蚁穴边去了。它们排成散阵,在村子中间迎接小狗狮毛的到来。母鸡们一个个羞红了脸,注视着这个大别于巴耳朵的四脚朋友的到来。当小狗靠近鸡群时,小母鸡吓得咯咯叫着直往后退,它们并不知道这四脚朋友就是新上任的村庄卫士。小狮毛却富有外交风度,它有节奏地摇着长尾巴,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伸出它柔润的鼻子准备同每一只鸡亲吻。
“咯咯,嘎嘎嘎!”(啊嗬,西方的礼节!)母鸡们哈哈笑着跳开去,唯苻几只老母鸡板起道学家的脸孔不肯退让,却借着亲吻的机会给小狮毛鼻子尖儿上狠命地一啄,算是给客人一个下马威。小狮毛却毫不计较,它只用红红的舌头去鼻尖上舔了舔,对鸡的不逊表示出少见的宽容。
天生一个牧鸡奴啊!在春天暖融融的阳光下,小狮毛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不罢轻易举起你的竹鞭,一旦将它举起来了,你就不要轻轻地落下去。
屋旁有一座髙坟台,绿草茵茵像一只硕大的馒头。清明节的纸幡早已飘逝,两棵巨伞似的柏树终年遮挡着烈日和暴雨。这里地势很髙,正好监视住大漆树附近发生的一切,又可以了望到整个村子的一举一动。我就在这里给小狮毛盖了一个小小的哨棚,颇有一点儿童话色彩。
我在树荫下读书,陪着小狮毛在这里值勤,只要一听到蚁穴边或是麦地里鸡在惊叫,我就发出命令:“去!狮毛。”
开始,它不明白“去!”意味着什么,我就立即带上它,朝鸡叫的地方冲去,一面跑一面喊叫:“去!去去!”它紧跟着我,凭它那从袓先身上继承下来的渴望战斗的一腔热血,激动地号叫着跑去。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它高兴极了。隔了一段时间,只要我喊一声“去!”小狮毛就会一跃而起,飞奔而去。有时候,我看书看倦了,就把狮毛叫过来,把翻开着的书命令它给我叼着,它就纹丝不动踞坐在我身旁,眦着牙为我叼着书,偏着头很有兴味地看我打盹儿。
有时,对面山口出现了一个移动的黑点,我命令狮毛去盘査一下。它的视线被庄稼秆儿挡住了,急得直哼哼,我把手伸给它,它把我的手当作踏墩,跳上我的肩头,终于发现了目标。只听到它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怒吼,就像箭一般从我的肩头朝田塍上直扑过去。如果来的是一只同类中的异性,事情就复杂了。根据我的命令,它应当毫不迟疑地把对方驱遂出境,而它那渐渐苏醒而饥渴的心又不知不觉地指使它去千方百计地挽留对方。
四月的时候,它就开始有些不安,每夭竖起尾巴在村道上走来走去,成天精心梳理那长而有光的毛衣。有一次,它邀请一只发情的野狗在村子里过夜,一下子招引来了十余只雄狗,它们为爱情而厮打了一夜。第二天,主妇们睁着失眠的红眼来向我抗议,紧接着,发现母鸡也丢失了不少。
为了抑制它这种极易玩忽职守的本性,我真是伤透了脑筋。最后,为了村庄的安全,不得不让它为这种风流韵事付出昂贵的代价一一用那不施粉黛的话来说,我把它给劁了。
有一天,接连有几位主妇来向我告状,说在水井里出现了狗毛。我心头一震,巴耳朵从不知道洗澡,连到水井边喝水的胆量也没有,但我不相信我的狮毛会干出这种傻事来。我威严地审视着它,狮毛好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它用乞怜的眼光望着我,尾巴在轻轻地摇,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我终于在井台上把它抓住了。这是一口两米见方的喷水井,晶莹如珠的泉水咕嘟嘟从泉底冒出来。小狮毛正微闭着双眼,轻轻地漂浮在水面,缓缓地晃荡着身子,任那长长的毛衣像一朵奇特的荷花张在水面。狮毛的神态是动人的,它已进入了一种惬意的清凉世界,连我燥热的心也不知不觉地清静下来。但是,这是一口食用井,我不得不举起了竹鞭。我怒目圆睁,我信奉着一点:不要轻易举起你的竹鞭,一且将它举起来了,你就不要轻轻地落下去。
狮毛知道我举起的是棍子,它也知道了周身的痛楚就是由这棍子造成的。它躲闪着,哀叫着,似乎并不明白挨揍的原因。它拼命想离开这干出丑事的地方,把它忘掉,但是,竹鞭雨点般地落下来了。
它突然露出了狼的野性,它暴怒了,露出带血的牙,一口咬住了我的竹鞭,死也不放,两眼射出一束不屈不挠的光来,倒把我给唬住了。我们这样僵持了足足有五分钟,然后双方同时休战,它无力地躺到一边去了。
我坐在井台边,气咻咻地望着它足有半小时。我命令它:“过来!”
它想违抗命令。我再次吼叫:“过来!”它長畏缩缩地起身了,双眼盯着我,慢慢地走过来了,但它身子还在战栗。我知道它会过来的,真正的猎狗同普通狗的区别正在这里。我曾经饿过它两天,然后在它旁边放一块肉,我要它在那块肉和我的严厉的神色之间挑选,它馋涎欲谪,但我纹丝不动,它最后还是强忍住食欲,把头掉向一旁。我相信这是权威在它身上的胜利。今天,在棍棒的痛责之后,它仍然服从了命令。我痛惜地抚摸着狮毛那身厚重的毛衣,对它说:“狗东西,你是好样的!”
太阳刚刚露脸,气温就急剧升髙了。每次追捕归来,狮毛都将四肢伸开,让肚皮紧紧贴在润湿的树荫下,而将舌头尽可能地伸长。它急需散热,它想游泳是无可厚非的,我决定给它另挖一个水池。我以十张狐狸皮的代价请医生来给狮毛动手术、敷药。
蚁穴边突然传来了鸡的惊叫。接近夏天的时节,蚂蚁成了每一只鸡最为迷恋的美味佳肴,鸡群可以整日整日地伺候在蚁穴周围,啄食那些蚂蚁而忘掉周围的一切。
鸡在这个时候惊叫,真是上天的协助。我立即向垂头丧气的狮毛发出了出击的命令。我吼叫着,驱使着,相当急迫,我要拼命地朝瘪下去的轮胎里打气,我需要狮毛从一种最不利的景况之下很快地进入战斗的亢奋。老狐狸在这个时刻前来帮助我考验狮毛了。
狮毛抬起头来,它不肯看我一眼,但我看见它的鬣毛开始直立,像刺猬的箭似的,那扫帚式的尾巴也伸得笔直,忽地一下子竖立起来,在颤抖了。好哇!出击!
嗖的一声,我的狮毛像一支黑色的羽箭射向出事地点。它简直是怀着一种将功赎罪的激情投入了战斗。
春天的追逐比冬天要艰难得多,在树叶落尽的雪地上,一公里以内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狮毛可以采取直线追击;春天则全靠嗅觉,全靠跟踪住对方的行迹。草木丛中,迂回穿插,狡猾的狐狸有使不完的花招。
正当老狐狸叼住一只母鸡准备逃走的时候,狮毛已经抢到了跟前。狐狸扔下母鸡就逃,狮毛必须按照惯例,先把受伤的鸡叼起来送回我的身边,然后再回头去追狐狸,这时候的狐狸已经窜过几道田塍,接近了对面的山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