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律师走后,蓝母起身倒了杯水,握在手里,对女儿说:“等过了年三十,你就早些回去吧。”
雪菲有些微微惊讶:“可是,我还正在考虑,是不是要辞了工作回来陪你呢。”况且,就算撇开管理公司这一层不谈,如今父亲就这么突然离去,雪菲也不希望留下母亲单独在家里过日子。
母亲却摇头,仿佛看穿她的心思,轻轻一笑:“这些年,我里里外外帮着你爸打点公司事务,如今也总算能用得上,好歹也能应付自如。而且,你不是一向不愿困在家里吗,当年那样执意要去滨海市,既然那时候我都没拦你,现在就更加不会拉你回来。”见雪菲张嘴欲反驳,她摆摆手,话语温和:“趁年轻,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吧!再过几年回来,也不迟啊。”
“可是……”
“别可是了。”看着女儿眼神里掩饰不住的担忧,蓝母将目光调转向黑沉沉的窗外,想了良久,才云淡风轻地道:“知道为什么你爸要留这么多东西给我吗?”
雪菲一皱眉,直觉她话里有话,因此静静地不答她。
果然,蓝母挑了挑唇角,仿似无限嘲讽:“这不过是补偿罢了。”语气一转,悲凉渐生,“……和他过了几十年没有爱情的生活,他这样做,只是想要补偿我。”
雪菲呆住,如同听到天方夜谭。
蓝母转过头来看着她,眸光柔和平静,“那些平日里的和睦恩爱,不过是给外人看的。说出来也许你不信,从我们结婚那天起,直到他去世那天为止,我们,从来没有爱过。”
蓝家母女俩向来相处得如朋友一般直诚随意,雪菲也早就知道父母当年的结合是家人之命媒妁之言,因此此时见母亲说得郑重,心里便明白大致不会有假。可是,仍旧不敢相信,难道这二十多年眼中所见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全部都不是真的?!
分分秒秒的相伴,却无爱情。雪菲觉得心里空空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倘若真如蓝母所说,雪菲几乎不愿去想像,父母的日子,过得有多么苍白无力。这些年是如何的走过,这也许能让雪菲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会在生前做出这些决定,留下如此的遗嘱了。
雪菲沉思了一会,蓝母像是突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幽远,好半晌,声音才又低缓地响起:“我和你爸在一起三十多年,是亲人是朋友,互相关心互相依靠,可偏偏就是没能成为爱人,日久生情那一套,在我们两个的身上,十分一致的,全都不管用。……你也不用觉得惊奇,早在当年婚后不久,我们就坦诚过,知道彼此并非对方心中的那个人,不过是因为身处在那个年代,大家都无力去抗争。”
“……所以,你们就这样过了几十年?”雪菲语调微涩。听着母亲的话,只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突然崩塌了,曾经一直坚信并引以为豪的父母间合谐融洽的爱情,到头来揭开的真相竟是如此令人无奈。
“对。”蓝母的脸上缓缓浮现出温和的笑意,没有丝毫的不甘愿或者悔恨,她的声音轻而低,只带着一点点不着痕迹的遗憾,“你爸即使不爱我,可也仍旧待我好,这么多年都没让我吃什么苦。可是,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终究没能和自己爱着的人相守在一起。……雪菲,那是一种别的东西都无法取代的幸福,我没办法拥有,所以,更加希望你能够得到。”
雪菲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紧闭着的客房的房门。
这一刻,似乎兜兜转转了这么些年,属于她的幸福,也终于能够重新回到她身边。
遭逢如此变故,早已无所谓什么新年不新年了,可是,方远却决定留下来和蓝家母女共渡除夕。雪菲虽然稍感意外,可也没多说什么。
陪伴,有时正是抚平伤口消除寂寥的灵药。这一点,她明白,而他亦是懂得的。
也正是因为方远的这个决定,导致母亲新年伊始便催促女儿尽快返回滨海市。
雪菲与方家父母的关系如何,她并不知晓,只是出于礼节,单纯地认为雪菲应该及时回去向两位老人拜个年。
雪菲却不肯,父亲过世没多久,这个时候怎能留下母亲孤零零地看别人家和乐融融热热闹闹地欢渡春节?
连日下来,方远倒是半点不耐烦都没有,甚至有点安之若素的意味。蓝母却皱眉轻斥她:“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人家特意留下来待在我们家这么多天,还不全是为了陪你?现在不早些回去,到时他父母就该不高兴了。”
雪菲有点委屈,可有些事又不想明说,以免徒增母亲烦恼,于是闷闷地:“我让他先走。等初七,我再自己走。”
“这怎么可能?”蓝母将目光调向屋外阳台上正讲着电话的年轻的身影,笑了笑,“他对你上心得很,这个时候断然不会只凭你一句话就先行离开,”说着,拍拍雪菲的手,表情平和安宁,“你爸这一走,不习惯是难免的,也绝对不会因为你多待上那么几天就有所改变。你回去,好好过日子,记住我那天和你说的话,这就足够了。你爸不在了,我们大家都学着去慢慢适应,只要今后你能幸福,我最大的心愿也就了了。……”
雪菲张口欲言,却被母亲的眼神堵回去。侧过头,远远看着方远的侧影,隔着磨砂玻璃门,脸孔模糊不清,只看见冷冽的空气里衣袂轻轻翻飞。
这几日,他们之间其实并无太多言语,可是精神上强有力的支撑却在他甫一来到的时刻,便立在了她的身后。
或许,正是由于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重要性,所以才会选择陪在她身边。
在真正的爱情当中,给予对方的关心与支持,应该都是无私且对等的。虽说与方家二老的关系冰冷而疏远,甚至自己根本不被他们接受,可是,她却无法自私地剥夺他们新年与唯一的儿子共同渡过的权利。更何况,方远也未尝不希望与他们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