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苏瑾铭在许家书房,与许知州谈论陵州民风。
许知州出身二等世家,虽不是嫡长房,但也没人敢小视——能够绵延数百年的世家自有它令人折服的手段。
大祁建国数百年,当初的开国功臣论功行赏,定下五等世家若干,又按级别赐了些田地房产。这些世家,地位虽尊崇,但是并不享有任何政治权利和经济补贴。数百年下来,当初的世家十不存五。有些勉强延续至今,其实早已没落,在皇家玉牒上空顶一个世家的名头罢了。
当初为安抚没能得到实际权力的功臣们,太祖皇帝便定下制度:每家各有定例,能越过科举直接授官。但是为避免一些纨绔草包尸位素餐,那些靠祖荫出仕的世家子弟们,一般都是从七八品的小官做起。当然,比起那些寒门子弟,这起点已经算高了。
虽然各家能得恩荫的子弟有限,但是时日既久,朝中权柄渐渐聚集到世家手中。但在近几任皇帝的刻意提拔下,寒门出身的官员越来越多;世家子弟要升官,也越来越难。是故苏瑾铭这次能连跳两级,实在不可不谓超迁。
陵州地方也有几家世家,但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世家之间也是如此。苏家是三等世家,低于此的自不需理会。就是一二等世家,因苏瑾铭如今是地方长官,所以并不需亲自拜会,只送上拜帖礼物即可。但是这许知州,既是他的上官,又是二等世家子弟,所以苏瑾铭到陵州的第二天,就携妻带女登门拜访。
李氏还是第一次独自拜会陌生女眷,有些束手束脚。知州夫人唐氏是个三四十岁的雍容贵妇,说话时慢条斯理,自有一番气度。见李氏不自在,便体贴地将话头引到孩子身上。谈到孩子,李氏果然放开了许多。
万事开头难,有了一次经验,李氏对接下来的行程也就不那么胆怯了。
作为新任同知,苏瑾铭少不得要宴请各级下官,另一方面又频繁地受邀,虽推了一些,但也是日日不得闲。李氏作为正室嫡妻,近日也常跟着苏瑾铭出门,男人们留在外院寒暄,她自进二门拜会内眷。好容易在家歇了一天,又时不时有各家女眷来访。直忙得她恨不能分出三头六臂来。
当年李氏、周氏先后嫁进苏家,崔氏并没有马上让媳妇们管家,而是冷眼观察了些时候。她因李家家道中落,所以对李氏有些不满,但毕竟是长媳,便在一次清明祭祖放手让李氏一试。李氏母亲早逝,于管家一道没能教给她什么。突然要主持这样重要的族务,很是心慌。事事请教经过事的老人,还是不免有些错漏。事毕,崔氏非常严厉地训斥了她一顿。此后,只要她在一边立规矩,偶尔处理些琐事罢了。倒是周氏,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分配给她的事务,都料理得很是周全。于是崔氏渐渐将手中部分权利转移到二媳妇手里。
如今在陵州,上没有婆婆,她又是正经主母,自然由她当家作主了。临行前一天,崔氏让她跪着听了一个多时辰的教导,大半也为这个。
李氏一时接手,很有些忐忑。幸而日常在崔氏身边立规矩,见崔氏行事,心中也多少有些章程。而母亲虽然早逝,但临终费心选定了一些忠心的仆妇留给她做陪房。在苏家,因她不管事,她的陪房们便都只被安排做些微末琐事。这次跟随丈夫赴任,她便将这些李家人都带了过来。
到了陵州,李氏勉勉强强将内外事务料理了起来,有这些忠心的李家人辅助,总算没出什么太大的错漏。但因没有经验,处理事情很是费力。别的不说,光是送礼一事就搅得她头晕脑胀。
上下官员自有品秩,但他们身后的背景又不能不考虑到。还有当地的世家,虽不多,但加起来也有十数家。但有些世家名不符实;有些世家只是旁支,可旁支之间又有其不同;有些为本家所厌弃,有些又和苏家交恶;有些虽只是四五等世家,但家中有些子弟颇得圣意……林林总总,都要顾及,是故送礼一事,向来是当家主母们最为头疼的。对李氏来说,更是难比登天。
比起忙得焦头烂额的李氏,文昕倒是过得清闲适意。她虽偶尔也跟着李氏访客,但毕竟只是小孩子,有问即答便可。转一圈下来,往往能得到各式表礼,也算是发了一笔小财。
不管如何,再棘手的事情也总在解决,再漫长的日子也总在逝去。
这一遭下来,且不说苏瑾铭如何,李氏倒是收获了一个密友。
那日饭后,李氏和丈夫商量第二日到三等世家张家拜访的事宜,但丈夫却让她自带着女儿去。
原来张家家主外放攸州,弟弟们都已分府另过。因没有主事的男人,苏瑾铭不便登门,就让女眷去拜望。
这张家夫人姓何,认真算来,和李氏娘家还带着点亲。两人竟是一见如故,交谈不多久便叙了年齿,姐姐妹妹地叫了起来。
文昕看得有些黑线,不过她也乐见李氏有这样谈得来的朋友。这何氏和她近日所见的贵妇人很是不同,说话干脆,性子爽朗,文昕对她也很有好感。
两个深宅妇人拉着手说了不知多久的话,因有些觉渴,总算停了下来。
何氏却似突然发现文昕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文昕正纳闷,却听何氏感叹道:“咱们聊了有一个时辰了吧?难为她小小年纪竟坐得住。”说着就拉了文昕的手好一通夸,文昕听得哭笑不得。
“妹妹你别笑话我,我虽然是这样的聒噪脾气,却极爱那些乖巧的女孩儿。”何氏摸摸文昕的头,对李氏笑道:“可惜我们家诗筠是个野丫头,都五岁了还跟个猴子似的,成天上窜下跳!哎,枉我当初翻烂了一本字典给她取了这么个文雅名字。可惜她今天上她姑姑家玩去了,要不然让她见见昕儿,臊臊她。”
“活泼可还不好,我就觉得我家昕儿太静了呢。”李氏谦道。见何氏如此喜爱女儿,她当然高兴。本来她也觉得女儿比近日所见的那些小小姐们强得多。以前女儿虽也文静,却看着有些木讷。如今仍是不爱说话,只是眼里的神采却让她整个人灵动起来。
何氏抿嘴一笑:“要不咱俩换换?”说完大笑了起来。
李氏知她只是说着玩,也捂嘴笑了。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说起何氏任职在外的丈夫。李氏本以为是那张大人不愿带着妻子赴任,可听何氏口气,却像是她自己不想去似的。何氏见她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
“我使人打听过,攸州那地界呀,干燥的很!又时不时要刮风沙。据说那风大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见,漫天只见黄沙。我自小在陵州长大,怎么受得了这个,还不如在家待着。上头没有公公婆婆,下面的弟妹嫁的嫁,开府的开府,在家我一个人说了算,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的舒服日子不过,上赶着跟去那荒凉地界伺候他,我傻了呀?”
李氏哑然,她素来只知“出嫁从夫”,却从没想过嫁了人还能“独善其身”。但毕竟真心为何氏担忧,想了想,犹豫道:“姐姐别怪我多嘴。你不跟去,张大人在外头……恐怕要添新人。”
“哈,他要有心找女人,我跟去就能禁住了?”何氏一边拿竹签叉了块杏脯往文昕嘴里送,一边道,“男人啊,哪个没有几房妾室?我若为这个跟他计较,早也呕死了。”
李氏更加疑惑:“姐姐难道不难过?”
何氏又端了杯茶水喂文昕喝,轻叹道:“开始的时候有些,后来想想,我自过我的,难不成为了他纳妾我就不活了?这样想着,也渐渐放开了心思。反正我正室嫡妻的位子没人能动,管他在外面爱添几个新人。”
李氏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文昕也有些意外,这何氏活得倒潇洒。她如今已不再相信爱情,只希望安闲地享受这一生,对何氏的话是十二分赞同,也希望李氏能学学这份豁达。但见李氏微皱着眉不甚认同的样子,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倒是奇怪了,两人明明是南辕北辙的性子,怎么就能一见如故呢?
何氏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在别人看来有些奇怪,平常也不会随便对人说起。只是既与李氏交好,见她形容憔悴,料她在家也不甚遂心,便想借机开解开解。但见李氏一时无法接受,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