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忽然迷蒙，像是站在时光的洪流中，任由时光如水一般在身侧流过……眼前再度转向清明，时光的洪流放慢了流速，让她得以窥到其间种种。
这是雪山脚下，碧草蓝天，雪山在远处泛着银光，再往前，是一大片碧蓝的海子，微波粼粼，星星一般闪烁明灭……
洁白的帐房，洁白的羊群，洁白的马儿背上骑着一名身着白色粗布长袍的男子，男子带着白色缠头，正是那名白衣僧人，退去飘然若仙的气质，这样的男子多了份烟火之气，却更加的真实。帐房厚重的门帘之后，红衣女子怀中抱着一个白色的襁褓翩然走出，眉目如画，炽烈如火——一如初见。
画面在这一刻定格，如此温馨，如此和谐……无痕看得痴了……
只是，为何男子眉间那抹忧郁即便面对娇妻弱子，也无法淡去……
“凡玛，”红衣女子素手拂过男子的眉间，低声呢喃：“你不快乐。”男子轻笑，温和得如同草原上的白云：“没有，我很快乐。”“不！你说谎，你不快乐。神俊的马儿套上了缰绳，矫健的雄鹰关进了铁笼，你要它们如何快乐……”女子偎在男子怀里，闭上双眼，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一颗硕大的泪珠洇染在男子的粗布衣衫上……
“……”男子无话可对，目光辽远，穿透千万里，越过湍急的黑马河，越过荒凉的沼泽地，越过高山，越过人海……在那绝巅之上，是他发下宏愿的地方，百姓仍处水火，各教派战火未息，他却在此安享天伦！他，神一般的他呵——无法忍受！手心里，那是初初相遇之时留下的疤痕，禅刺贯穿了他的右手掌，留下火焰一般的疤痕——它一刻不停地突突跳动着，似男子躁动不安的心！
“凡玛，你走吧！”女子推开男子，烈火一般的倩影渐渐模糊，绝美的笑容仿佛刹那间隔了千里万里……
无痕泪眼朦胧，这真的值得吗？
依旧是充斥着血腥与烈火的战场，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了红衣女子曼妙孤傲的身姿。男子白衣胜雪，辗转大半藏地，只要是红教势力所达，必会有他的身影。十年，整整十年，白衣染霜华啊！
他从红教手中救下数以万计的教徒，他成为了萨迦派的活佛，成为了无数人唯马首是瞻的信仰，成为了高原上的传奇……只是呵……在夜深人静的夜里，男子疲惫的眼角总会有点点泪光闪烁，泪光里，是昔年那片如火如荼的红！
掌心的疤痕，残留着十指相扣时的温度，到现在如同烈火一般炙烤着他的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独立绝巅，男子黯然垂眸。累了吧，回去吧……有个声音说。
可现实哪里容得他半分疲惫，萨迦派出现内奸，数名长老葬身于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之手；红教愈加嚣张，公然屠戮已经归入萨迦派的苯教教众……他不甘！他十年心血，用一生幸福所换来的安定就这样毁于一旦！
光阴弹指，又是十年的辗转漂泊，当年的内奸早已不知所终，红教的势力依然庞大，但在这十年中，他也得到了足够的力量——足够毁灭一切的力量——
包括良心。
男子雪白长袍依旧，笑容却已不再干净温和——为了力量，为了仇恨，他的灵魂出卖了给了杀戮之神，他再也不是那个天神一般飘然出尘的人……
萨迦派有了足够与红教抗衡的实力，他却失去了面对自己的勇气。黎光破晓之际，他会痛苦得将自己沉入滚滚的黑马河——
天山上流下的雪水冰冷刺骨，万马咆哮一般日夜奔流，他就那样沉在水中，四肢麻木了，心却依然痛苦地扭曲着……
他不敢回到当年的绝巅之上，他这满身的血腥令他无法攀到最初的起点。红色倩影已经很多年没有在梦中出现了，那个襁褓里粉粉一团的小婴儿，长大了吧……
最后一战……是他与红教的神僧丹阳之战，此战过后，两派各据一方，再不相扰。原本，苦战多年的双方均是元气大伤，也已商量好从此各自休养生息，和平共处，但丹阳嗜武成痴，执意一战，否则，休战免谈！
那一天，男子二十年来第一次拖着疲惫的身躯登上了当年的绝巅。一丈方寸的地方，二十年后较之二十年前并无多大改变——铁灰色的岩石，罡烈的山风，让人目眩神迷的悬崖……
只是，山顶的人再不是当年满怀悲悯，毅然下山的少年。俊逸出尘的面容上已有了丝丝皱纹，澄澈如天池之水的眼眸也染上了嗜杀的血色，他变了，从他选择以战止战这条路时，就注定了这样的结果。
腰间的长剑铮然有声，他却没有勇气拔剑出鞘——他本是不用杀器的，但二十年后，一切都变了。剑鞘中那把吹毛断发的宝剑给了他无尽的力量，长剑如虹间，二十年弹指一瞬，没有人计较他的剑下留有多少亡魂，人们只知道他纵横高原，所向披靡。
当年的初衷还在吗？在的，但那不过成了一个莫须有的借口！救民于水火，摆脱红教的残酷的统治……多可笑啊！没有人去关心他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因为在追随者的心目中，他已是神一般的人物……
如果……如果……
“我要带你远离杀戮。”少年的誓言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但那个女子却为之付出了一生。
无数个日出之时，女子一袭红杉，遥望天边，眸中一汪秋水荡开层层涟漪。无数个落日时分，女子落寞归去，倩影似已不堪承受如此的等待……怀里的小婴儿渐渐长大，会爬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会骑马了，会陪着母亲一起追随着日出日落，等待那个从未出现的白影了……
男子立于绝巅，昔年静思留下的足迹还清晰可辨，但重新立于其上，他却失去了当年的情怀。山间云雾缭绕，湿润的雾气洇染男子的眼眸，他多想扔掉长剑，放声痛哭！
火焰状的伤痕跃然欲出，就算赢了这最后一战，他又如何能够洗去这一身血腥？酡红的夕阳猛然一跃，收敛了最后的光芒，手中长剑铮然出鞘，如长虹贯海一般吞吐着剑芒。
莽原千里现苍茫……长剑飞舞如蝶，无数朵剑花在身侧爆开，绮丽的光芒之下，似有鲜血飞溅而出，染红那朵朵奇葩……
飞星传恨征四方……合身飞抱，剑芒敛起，拔地而起，凄厉的尖啸声响彻四方……
众生皆苦慈悲意……衣袂舞动，长剑大开大阖，剑气鼓荡，男子豪气冲天，方寸之地尽显千军万马的气势……
何来杯酒话凄凉……白色身影状若疯狂，长剑飘忽不定，透过流光，男子的眼神深邃如海，无尽的忧伤喷涌而出，初时的豪气干云之势尽去……
远山落雪佳人殇……男子神情颓废，手中长剑却愈发地不可捉摸，不似杀人，倒似醉酒放歌，满怀的苍凉如风一般溢满山间……
望断天涯欲断肠……倚剑侧身，心中的女子柔肠百转，长剑去势稍缓，剑锋轻颤，点点寒芒如女子珠泪洒落……
鸿雁不知君去处……剑走偏锋，斜削而下，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力道惊人，似满怀幽怨无处透发，单凭三尺青锋低诉离殇……
红尘一别两茫茫……长剑陡急，舞起漫天光华，峰回路转，惊鸿一击，漫天光华刹那凝聚成寒芒一点，时空似乎静止，天地归于平静，浓浓的绝望不可遏制……
红尘一别两茫茫……
悲歌八式，这套在战斗中杀敌无数的剑法此时使来浸染了满目悲凉之色，白衣男子合剑迎风，衣襟上崩碎了一颗不知何时流下的泪珠……
第一缕曙光升起之时，凡玛没有等到丹阳，却等来了昔日的宿敌——那名销声匿迹的萨迦派叛徒！
“哈哈——哈哈哈哈——”刺耳的笑声鼓荡着耳膜，无痕心神一震，却再也无法看到浓雾之中的景象。
“不，这到底怎么回事！”无痕心中惊呼，她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一般自那方久远的历史时空中被生生抛出……
“若……若风……”回头对上颜若风淡金色的眼眸，无痕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