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着蓝丝绒呢的马车迎着晨雾驶进了东城门,马蹄声哒哒打破了街道的宁静。
沈良直端坐于车内锦榻之上,束髻的银冠翅摇随着车身微微晃动,岁月似乎并未在他三十五岁的脸上留下过多的印记,深刻的双眸依旧明亮,俊秀的五官依然透着儒雅。只是脸色微显凝重,双眼望着地面似乎若有所思。
“老爷,”当马车顺着麻石铺就的路面拐了个弯,忽然间缓行了下来,坐在车头的随从沈福冲里面低首作了个揖,“前面不远就是珠玑巷,眼下对面也来了辆马车,两辆车通不过去,老爷您看?”
车帘内微默了片刻,沈良直伸手把帘子掀开,宽大的水蓝色袍袖于浅浅的晨曦里显得十分悦目。“就停在这里吧。我走过去。”
开着紫藤花的小院一早上也忙活起来,奶妈在厨内准备早点,小红则拉着停在门口的车夫不停地叮咛:“……路上千万别耽搁了,也别为了图快而专拣着小路走,我们家小姐的安全要紧呢!”软软糯糯的吴侬口音飘入院门,正正好落在正在浇花的沈姝耳里。她扬唇一笑,神情虽不像平日那般悠闲,但一举一动也透着股镇定。
“小姐,吃早饭了!”
奶妈的声音在廊下响起,沈姝点头放了花壶,走到门外冲小红说:“唠叨了一早上,你也喝口水润润嗓子吧!”小红伸手招呼车夫:“快进来跟我们一起吃点吧!吃完了好赶路。”车夫推辞不过,便也点头放了车鞭。
“珍珠。”
三个人正要进屋,巷子口忽然传来一道犹疑的声音。沈姝蓦地一僵,半刻后才掉转了身子。
巷子里沈良直一身常服站在伸出墙外的紫藤枝下,清矍甚过往昔。
“老爷!”小红禁不住掩口惊呼,连门也忘了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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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的早上头一次有了如此凝滞的气氛。小红奉了茶水入厅,便自动与奶妈站在门外默守。
沈良直站在厅中央,望着四周简陋但是干净的一切,神情愈加黯然。这小院子不过里外两进,屋子也不超过七八间,沈府里任何一处下人住的偏院,也比这里要宽敞上许多。可是他孤傲清洁的妻子独孤秀珠,便是带着十三岁的女儿在此一住就是三年。
“屋子简陋,请随便坐。”沈姝落后少许,平静地说。
他蓦然回头,脸上难掩沉痛,“珍珠……”只是话到一半却再也说不下去,喉头梗塞如鲠在喉。三年前他的珍珠,绝不是这样与他说话,是欢快地跳到外出归来的他身上,挽着他的脖子缠要礼物。这个纯净得如同山间清泉一样的女儿,是他一生里第二件珍宝。因为珍贵脱俗,是以名为“珍珠”。
沈姝微顿片刻,却是走到上方屈膝一礼:“沈大人请坐。”行动间利落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沈良直转过脸去,好久才举步上前。
矮几两方茶汽氤氲,父女间气氛冷滞如同陌路。
“你娘旧年过世,你也不来个信知会我。”也许觉得已经沉默得够久,他率先开了口,目光是哀痛的,声音也是低沉的。“你当真就如此恨我么?连她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到?”
沈姝扬了扬唇,十分之有礼貌地颌首:“娘说自你与她说过不肯放弃季若兰时,你们就已经再无关系,身为女儿,我自当听娘亲的话。真是抱歉了沈大人,我并不知道你还关心娘的生死。”
她说的时候平静无波,听上去就像跟人闲聊着日常琐事一样,不见指责,也不见气愤,却让对面的沈良直再度揪紧了双眉。
“若兰于我和秀珠都有恩,我不过是想让已无家可归的她有个归宿而已,是秀珠她太倔强——”
“沈大人!”沈姝蓦地沉声打断他,看了愕住了的他两眼,舒了口气,又自淡淡地道:“你心地良善无可厚非,但是你已经是人家的丈夫,在成亲之时,你已亲口跟娘许下过彼此不离不弃的誓言,你背叛了你的誓言。子不言父过,作为你们的女儿,我本不该过问这些,但是,”她将目光冷冷扫了过去,“我想当初你会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要报恩吧?”
沈良直猛地一怔,双眼定定望着她。
“我的确恨你。”她缓缓站了起身,望着窗外渐起的朝阳,“但是,我恨的不是你将季若兰收在家里,我恨的是你用这样卑鄙的法子来报复娘,只是因为猜忌,你就把你的手段用来对付你最爱的人,娘那么爱你,你却反过来用这样的法子发泄你对她的忿恨,你让我失望,也让我对人世间所有****都变得失望。”
沈良直不知不觉已经坐直了身子,那双俊秀的双目里透露出来无边的惶恐,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一下下扎在他的心坎上——而这是他的女儿,平静地倾吐着每一个字但是又铿锵地说着恨他的女儿!
“珍珠,你不懂……”他握紧了双拳,痛苦地望着前方。
“也许我是不懂。”沈姝垂下眼帘,“我不懂娘为什么出府这三年还是要在中秋夜里特意亲自下厨做道香酥鱼,换了是我,自是从此连什么鱼也不要再吃。”
“珍珠!”
沈良直怫然站起,珍珠说的这番话他怎会不明白?他的生辰便是中秋,过往每到这一天,秀珠总会亲手为他做下这道他最爱的菜肴,她还曾说,只要她在的一天,他的寿宴上就一定会有这道菜!
可她,当初已经是义无反顾地离他而去了呀!装满水的茶碗被他起身的动作而摇晃,茶水洒了一片出来,顺着桌沿流到地上,像极了永无尽头的思念。
沈姝转身过来,冷笑道:“你后悔了是吗?原来被你深深猜忌过的独孤秀珠的心里,永远只爱着你一个人。可是她现在已经死了,你再也没办法弥补了。”
随着她的尾音,屋里陷入了一片死寂,一向行事得宜的沈良直在印象中总是那般可爱顽皮的小女儿面前,显得无比颓丧失意。良久,他才轻轻吐出这么一句:“你,是故意要让我悔恨的吗?”
沈姝不语,只是对着窗外复又长吐了口气,阳光照得她眼角微有些晶亮,也不知是什么。
“娘的牌位你可以带走,但是有个条件,季若兰永远不可以是沈夫人。”她目光炯炯望着他,定定说道,“同意的话就让小红拿着与你一道送去吴兴,我还有事要去杭州,恕不奉陪。”
纤瘦的少女不带丝眷恋地迈向门口,迎面吹来的晨风是如此怡人,拂在脸上,似已将过往所有的恩怨清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