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伤口皮肤热度甚高,略感咸腥还夹杂着淡淡少年人特有的青草味的体味儿让业已成年的荣浩有些脸红,尽力收着舌尖双颊用力吸吮着毒血,涩涩酸麻的刺痛着舌头,不用问,这就是毒液。
靠枕上迷迷糊糊的皇帝正受到内外冷热交替夹攻中,全身没有一个毛孔不难受,却是说不出来的滋味儿。正琢磨着怎么处罚这些叫横跋扈惯了的老军头,不料脚下一阵酥麻轻柔窜上来,怎么也使不上劲儿的两条腿被这痒痒的触感启动了神经,“嗯……”紧闭双唇十分受用的皇帝终于挣了眼。
吸了7、8口,荣浩见血液鲜红,辜鸿铭又冲他感激的点头示意,这才吐吐口中唾液,来不及漱口关切问:爷,您可醒了!可吓死臣等。
皇帝长舒口气,任辜鸿铭、瑞恩七手八脚在脚上涂了厚厚一层不知名药粉,虚弱摆摆手,惊魂未定的众人见其转了脸色,这才放了心。
伤口处理完毕,辜鸿铭又灵巧地为皇帝用盐水擦擦另一只,换了崭新的软袜,累的坐了地下呼哧哧笑了:陛下,幸亏臣算个蒙古大夫,不然臣等的脑袋可就不得了了!
辜汤生的冷笑话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引起皇帝的笑容,或许伤痛和疲惫及大家关切的眼神太过于专注,皇帝只舒适的翻翻身,半合着眼似乎在想什么,连王商轻手轻脚的为其擦脸梳头也没注意,小心侍候着天子脱了外面风尘朴朴的外衣换了月白色贡缎衬衣,精神上仿佛好了些的皇帝渐渐回过颜色,只眼角眉梢带了些许疲倦,猛地睁眼见荣浩丰神俊逸立在一旁,嘴角还留有血渍,挥挥手拍拍云榻——确切的说是身后的靠枕。
岑春煊一愣,见王商乖巧的从榻上下来示意荣浩赶忙上去侍候,满怀敬意的荣浩傻愣愣的脱了靴子,尚在懵懂的被王商帮着匆忙擦干净了脚,这才上榻半跪在皇帝背后盘膝而坐托住靠枕轻轻放在腿上,用以往给父亲荣禄敲背揉肩的手法轻柔的运动着皇帝单薄的肩膀。
手里把玩着玲珑汉玉的皇帝一脸平静,温馨道:左中堂你们受惊了,朕还想给你们个惊喜呢,谁知道身子骨比不得你们鞍马上过来的老将。王商,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朕饿了,不必上什么菜品,把去年你做得那道膳做出来给大家尝尝。
沉吟不语的左宗棠此刻犹如被蝎子蜇了般站起身:陛下还饿着?!
一连声吩咐伙房准备,见皇帝意兴阑珊,便住了口。
“都坐下吧,宋庆、董福祥,你俩与多隆阿、聂士成即刻传旨禁卫军第二军进入镇南关内宿卫关防,把咱们带来的慰劳品交徐延旭、唐景崧办理交割。左中堂,请你把将军们都请进来见见吧?”
吩咐完毕,从袖子里掏出块明黄丝帕递给身后荣浩,这才转过脸似笑非笑盯着左宗棠说道。
历经百战久经风霜的左宗棠心里咯噔声脆响,原来皇帝竟然真的是“亲率六师”御驾亲征来了!连禁卫军2万多人马悄悄靠近大营这么大声势,自己这个镇南大将军竟然连点儿影子都不晓得,可见面前少年天子行事诡秘防范之严格了。
因而提高了声响道:还不快去!岑春煊,叫他们进来。
靠墙的大自鸣钟清脆的敲打了8下,苍茫夜色中,一大串黑压压装备精良神情肃然的士兵、炮队悄无声息进了镇南关。悠然夏夜暮然多了些迥异气氛。
个个端坐如仪木胎泥塑样的将军在左宗棠威严的目光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显得十分威武,其实各怀异样心思打着小算盘。
虽说都是粗人,丘八出身,但宦海沉浮数十年,再老实厚道的大兵也得练就出个七窍玲珑心,与帝国传统文官体制那些弯弯绕子不同,武官阶层说归说,大嗓门都差不多,可做起事来跟温良恭俭让之乎者也的文官们就天壤之别了,虽说军政改革良久,朝廷设立大本营时也早已见过皇帝,但这么大点儿的天子驾临军前还真有些震撼,或者说不自在。
众人正等着皇帝说话,偏巧这位中学生大的至尊就是不开口,两只神采飞扬的大眼盯了这个看那个,直到把军前所有将军们都看得毛骨悚然才冷冷开了口,问的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徐延旭、唐景崧:你们二人辛苦,后勤、粮饷、医疗办的还过得去,关里关外和南宁储存的物资够不够用?户部阎敬铭让朕问问你俩,这一年花了多少银子了?
唐景崧心眼快,听皇帝忽巴拉问道这个,早有腹稿的他与徐延旭会意点点头,恭敬道:以前不算,单自开战至今,各地供应军前粮食350万石、银1800万两、枪械弹药10万箱、单衣、棉衣各20万套、医药5万箱、粮油副食16万斤。还有刚刚皇上带来的5万斤酱牛肉、3万斤腊肉、5千只烧鸡。今年用兵总共花了770万两银子多和50万石左右粮草,细账都记载的明明白白,一个月一查,阎中堂派来审计团就驻扎在南宁,都按时禀报了的。
这是俩人任上最得意尽力的本职工作,原来预备周详奏明,料想此刻皇帝厌烦听絮絮叨叨,因此简短解说了。
点点头接过岑春煊递茶轻轻一抿,脸色已是由凝重变了温和,饶有兴趣瞥了眼岑春煊语气却道:“那为什么还有这么些逃兵呢?是吃不饱还是穿不暖,或者是谁克扣了军费!”
“这……”听得悚然动容的众将不禁心里一颤,辜鸿铭心中有数,瞧瞧左宗棠哑口无言,晓得其有苦难说,想劝却碍着自己是个文官又不好开口,冯子材见众人都面面相觑,连岑春煊都噤若寒蝉,便沉稳言道:陛下,大营里捆绑的不是逃兵,是奉升阿军前士兵和法军偷袭时自乱阵脚扰乱军心的兵士们,臣敢保证,各省将军们所领兵马并无以往那种大规模逃亡,其实也就是猝不及防而已。
皇帝仿佛什么没听见:河南大灾,流民千里。山东大旱,湖广也报了夏涝,可各地谁也没叫苦叫难,朝廷咬着牙打这个仗,全国民众捐钱捐物补充军需,户部左右支撑,朕从内务部拿了100万石粮500万银子补发各省,又惦记着你们。哼,闹了半天还是这个熊样子?那么说只有奉升阿的部队垮了你们都没事?国民们挨饿受冻,背井离乡,你们都是老军务,有些人还做着春秋大梦轻飘飘说几句谢罪的套话,人民就能安居乐业,越南战场就能平复了?!左中堂,既然跪在外头的都犯了军规泡在那算怎么回事?为何不立即军法从事?领头逃跑的奉升阿在哪儿呢?!
唇刀舌剑一番话挖心刺骨把几乎在座的将军都骂了一遍,可仔细琢磨又不晓得到底再说谁,涨着大红脸的将军呆若木鸡的低头不言,有几个倒是想争辩却被左宗棠眼神压住。
岑春煊心中雪亮,忙道:这是臣的失误!不干诸位将军们的事,臣接到总参谋部的电谕有些自作主张,再者此次战役确实准备非常妥当,只是有些计划实施起来没有遵从陛下谨慎为主、步步为营的策略,才造成今日之败,但从中我军依然可以看到好的一面,比如我军虽伤亡4万5千余人,可主力仍在,其二,法军部队已经被我军调动出战壕,战略格局业已有利于我军。其三,法国野战部队战力强大至此,在前段时间阻击战和运动防御中依然损失超过23000余人,锋芒尽失。所以臣以为不可因小败处罚大将,务必激扬士气准备与敌军硬碰硬的最后搏斗。这是臣的一些老生常谈见识。
“现在恐怕有些人就是忘了这些老生常谈的话!”皇帝坐直身子提高嗓音:笑话!朕还怕找不来几个带兵的人?!革新前说是兵饷不足训练些花架子糊弄老百姓也就罢了,革新革新,各省选派45万精壮兵马入京,剩余的也是精锐劲旅,本以为大家齐心协力和衷共济用欧洲近代兵制演练,军官们分别轮训了,上了战场还会好些吧?也许是朕心急了些,遇事只争朝夕忘了根本弊端,文官成千上万的罢黜杀头好像都没瞧见似的,武将们呢?除了个别好的,竟然似一点儿没把朝廷和朕的训示放在眼里!到底是朕的功德有亏还是有些人仗了谁的腰子跟朕顶着来呢?!”
众将早已唬得面色焦黄,皇帝喃喃自语的话其实连李鸿章、左宗棠等人一竿子全骂了进去,还不带一点脏字眼!明白着挑明了众人出工不出力、挟权自重、结党乱政还夹着批评将军们只认私人不尊圣令的私人心思作祟。
左宗棠头一个忍不住伏地叩首,连连顿首道:老臣年迈之躯从未敢有丝毫专擅心思!胜败之机乃臣一人承当,敢保诸将也从未有这些心思的,请皇上明察!”
侍立一旁的辜鸿铭不由皱眉摇头:这个左中堂,这么说不是火上浇油?这些年宦海沉浮还是看不透“圣意”,此刻皇帝最忌讳的就是各军保留实力拿国家荣誉当儿戏,可细一琢磨也不禁叹息——这些兵大爷谁晓得国家荣誉是咋回事呢?
在场军人勤王之际就悍然斩了叶志超、访日杀了方伯谦,手段狠辣独特,可夹枪带棒的一番话也委实不好听,于是被激怒的淮军宿将周盛波起身肃然道:臣有话要说!方才万岁说我们贪生怕死不知有何凭据?!臣跟随李中堂带兵20多年,遇战事从未退缩,难道大帐外那些逃兵不该杀,我们这些人都不中用了?”
“放肆!!”左宗棠怒吼一声立时震慑住众人“闭嘴!你才打过几仗?!敢在御前叫嚣?再敢胡说立即军法从事!”
众人正担心小皇帝急切之间龙颜大怒,却听皇帝嘻嘻笑了!
“周将军,众位将军,你们心里想的什么朕能猜测出几分,1是看着新旧军队待遇体制不同,2是想必对朕超拔新人有些不满,3,最重要的一点,朕冲泠即位,没打过什么仗还在这里大言不惭的教训卿等,可是?!请问你,你的山西警备军还有多少人呢?”
这一问倒问得周盛波针扎气球一般没了脾气,期期艾艾说了句:臣、臣带的4000兵马还有2000多,可……”
“可什么?!你想要朕把你的老底都掀出来?!”话锋陡然仿佛变了疾雷的皇帝带着毫无掩饰的不屑:平日里吃吃空额、贪污点兵饷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到了战场上你还在贻误军机!耽玩军情!朕让你带了4000兵马,其实呢?只有2500人!!是不是!聊想着朕永远不晓得你们这些兵大爷的鬼蜮伎俩,还躺在功劳簿子上睡大觉,丝毫不在意帝国利益!左中堂,你说这样的人留的还是留不得?!”
皇帝的声调不徐不高,但金属般的颤音里明显听见那种雷霆即将发作的震怒,老泪纵横的左宗棠直气的三尸身暴跳,连一向精明自诩的岑春煊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老爹岑毓英才恍然大悟老爹的苦心。
“岑春煊,朕为什么看重他,就是因为他无论何时心里都装着帝国,装着朕躬!无论前方刀山血海还是荆棘密布乌云蔽日,他都能看到希望!国家利益和民族利益高于一切就是他忠诚的信念!!粉身碎骨不离不弃这就是朕超拔他的原因!你们呢?20年前或许有过,但现在捞钱、保命是你们的信念!太平日子过久了,没了对手,花花世界让你们醉生梦死的酥软了骨头,连国家是什么都不晓得,你们家财万贯官爵一品磨灭了你们曾经的热血和气节,还恬不知耻喋喋不休以大老粗自居,动不动耍脾气飞扬跋扈以没文化为荣!一脸的流氓无赖之相,还像跟新军比?!可笑!连孙子都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不相干可以,现在不妨直说!谁说出来朕决不加罪,立即脱了这身军装给重赏金银回家养老!再不必说你曾经是帝国军人,因为你不配朕之股肱这个称号!不配帝国勇士的荣誉!逃兵?你们首先就是!怎么样啊?谁第一个站起来!”
皇帝一双眼像要穿透时空般犀利遥视远方口里不停,雷霆万钧把一向锋芒毕露将军们或多或少的幻想立时击得粉碎。
戎马生涯多年的将军们谁受得了这个侮辱性的名词,位列封疆多年的他们谁不是战功赫赫的骄横一时的英雄,被皇帝三言两语激的青筋暴起大将们纷纷跪倒大吼着冤枉,露出了粗人本色,有的嚎啕大哭发泄着自己难言的不满,黄桂兰、潘鼎新则脱光了上衣显露伤疤累累的上身大哭着恳求带兵一战死于战场为国争光,连岑毓英都委屈的什么似的跪在榻前连连顿首,整个大帐一片混乱。
岑春煊想劝却因戴罪之身一直张不开口,想到皇帝竟然如此发作这些一直骄横跋扈的兵大爷也真解气,可现在军情紧急又不能不用他们,新军、禁卫军几位将领则陪着跪了请愿,一脸阴沉,明摆着也对警备军倚老卖老长时间不和的境况解恨。
冯子材却不那么激动,顿首道:皇上息怒!老臣有下情回禀!陛下所言的有则有,但帝国积弊日久,非诸将所成,只是在军前大家从未敢耽玩军机,这是有目共睹的,再者诸将多不习惯对外战争,官当大了多了些私心也是有的,对年轻军官、新军将军们的不满也是有的,但战场见真情!臣以为诸将经皇上雷霆圣训,嗣后绝不敢再有此念,俯念诸将早年不无勋劳,勤王之际也不无微劳,又是大战在即用人之际,可否请皇上暂且记下他们失误,激励士气以观后效再做惩罚?”
没读过书的冯子材到底年老阅历深沉,深知皇帝明察秋毫,恨铁不成钢之本意。赶紧给皇帝一个台阶还能有转圜,否则,看董福祥、宋庆等肃然不语的态度万一皇帝一怒之下大规模换将,这仗更没法打了。
“左中堂起来吧!此事与你无关!有些事为首的改也难呢。瑞恩,把东西拿过来,把奉升阿带上来!”
“是!”
“都闭嘴!大男人哭什么鼻子?!丢人现眼!还不谢恩!”捋捋颤抖的花白胡须,左宗棠终于恢复了精神,方才还心事重重的他目光霍然一跳,这才明白小皇帝御驾亲征目的:给自己这个老头子打气,就是要摈弃军政弊端,重新把凝和军队的战斗意志,锻炼各军战斗经验——对外的。把懒散肿大的相沿成风的陋习彻底清除出帝国军队!心有所感的军事大家左宗棠早有此意,可毕竟碍着人事上的瓜瓜蔓蔓不太好下手,此刻皇帝一番疾风阵雨到点醒了他。
瑞恩递上一个封锁甚固的红漆盒子,皇帝令岑春煊打开“这是几封家信,读出来请大家听听,是否有些人不配做帝国军人!念!”
岑春煊乍着胆子展开一封,没敢看名字朗声道:夫人勿念,此时此刻我军正与敌军鏖战之际,国家有难军人有责,陛下宵衣旰食培养我等绝非一日,为革新大业计,必须与法人周旋到底,万一不幸殉国,尔可带子女转嫁,不必岁岁守旧,大丈夫胸怀天下,位卑不敢忘忧国,杀敌立功正在此刻。万望培养儿女成才报效国家天子以尽我忠贞!
字字句句读得声情并茂感奋不已,聂士成听了脸一红却没说话,只低了头。
“这才是真将军!”皇帝斩钉截铁说道:你们谁的家书能写成这样,即使战场偶有失当之处,朕也容得!不然……
两章完毕!!请大家支持!两章继续,很快开始越战最后经典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