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分左右,门外大踏步走进几人,先是几名配短枪倭刀的锦衣卫军官肃然挺立,左面挑帘子的乃是御前侍卫总管、二等男爵瑞恩、右面身高马大一脸忠厚的是禁卫第二军军长宋庆,再看中间一向嬉皮笑脸的直隶警备军司令官董福祥与养心殿总管太监王商一左一右扶着御前侍卫司副总管荣浩背上的一位少年!
“陛……陛下?!!”左宗棠只觉心脏一阵抽搐,想要奋力挣扎起来却又被眼前诡异而真实的场景惊得四肢酸软一点气力全无,由冯子材搀扶着行了军礼又觉不妥,这才对业已傻愣愣坠入梦中的众将断喝一声:皇上驾到!你们都是死人吗?!
这声吼才把满座众人醍醐灌醒般骂醒,众将忙不迭呼啦啦跪倒一片,任谁也想不到这般天气这般季节,统御九州万方的当今天子怎么变戏法儿般竟然出现在离京万里之外的前线阵地?!
伏在荣浩背上的少年天子狠狠瞪了早已叩首不已的岑毓英,仿佛病体未愈又似受了什么伤清白不定的脸颊除了碌碌风尘神情甚是肃穆,只对着惊疑不定的众人谈谈说道:都起来吧。
岑春煊见皇帝颇不受用,知道内中有事,又想起皇帝超拔重用之恩,五内具焚,豆大泪珠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忙用袖子拭了赶紧扶起左宗棠起身立在一边,与刘永福亲自将左宗棠平日小睡的云榻搬到正中放平,帮着满头是汗的荣浩将皇帝轻轻搀扶着坐了。
众将都在西苑大本营会议上见过皇帝,有的还参加过革新元年的勤王兵变,刘永福偷眼观瞧,见皇帝一身雨过天晴镶了银边的苏绣半新不旧长袍,外罩玫瑰紫缂丝披风,一双黑缎薄底靴子沾满泥泞,碧玉腰带上栓了串玲珑玉佩,身段挺拔秀颀,没有帝王山一般的压力,倒让人觉得十分沉静有礼,比去年见面时瘦了不少,尖下巴显得更为面若桃瓣,狭长的凤目挑入鬓角,只是看出来疲惫不堪强打着精神,熠熠生辉的目光不停扫视众人,脸上略微带了些痛苦表情。
真不愧潇洒少年了,刘永福暗赞一声却丝毫不敢多言,只帮着左宗棠、岑春煊和荣浩等人又找了几个靠垫请皇帝倚了,这才躬身与面面相觑的众将军门神爷一般立正。
皇帝无声轻叹一声,拉着左宗棠布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握住,温馨诚挚点头说:季高中堂,辛苦了。这一阵朕怕把你累坏了,朕也担心这里,所以过来看看。谁想打扰你的会议,莫怪莫怪。
几句温情脉脉立即把左宗棠狐疑不定的心情安抚,泪光盈盈的左大帅察觉到天子冰凉小手深感不安:臣分内之事,只是这回……”
“别说了,朕都知道了!”皇帝紧盯着岑毓英,心里一阵光火,语气立即冷下来,叙叙言道:岑毓英,岑春煊是朕的臣子,又是镇南大将军参谋长,看来你对朕的任命心中不满嘛?不然是瞧着朕用人不当还是连朕也没放在眼里?嗯?!”
忧心忡忡的岑毓英本意为保全儿子,却不想皇帝的突然驾临倒成了弄巧成拙,一连串讥讽的话头砸下来使本已锋芒在背的总督大人渗出一身冷汗,对眼前这位手段狠辣的至尊早已领教过多次的他赶忙半跪了道:臣焉敢!臣只是见岑春煊年轻位高,怕他忘了陛下的期望意气用事,教训教训而已……”
“放肆!”皇帝冷笑着断喝一声:岑春煊有罪无罪是朕的事,于你有什么相干?!别说此次战役他有功无罪,就是你想他这么年轻时有这番见识度量吗?你们各人有各人的账,朕心里有数,这是军营不是你家,再如此无礼,朕先给你记一大过!
诺诺而退的岑毓英再不敢辩解。不过心里十分安慰:皇帝金口一开,儿子没事了!
洞若观火的岑春煊刚要说话,皇帝挥手打断:战场上哪有常胜将军?就说你们在座的将军们谁敢说打了这些年的仗从未败退过?知耻而后勇!但绝不是让你们有败退的借口!除了奉升阿,还有谁的兵马败退了?!朕一清二楚,左中堂给你们面子,朕没这些面子给你们!
晴天霹雳般炸雷似的训谕一出口把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实话说,皇帝说的倒是实话,谁在战场上没有个败绩,关键是此次败绩谁也不敢承担——除了大佬级的左宗棠,不然闹大了斩首示众株连九族也未可知。这小白脸皇帝说翻脸就翻脸,谁还敢辩?
见众人惶惶然不安,左宗棠偷瞟一眼脸色青白不定的天子,知道他一肚皮怒火也不好劝,明摆着自己身为大将军怎么给属下讲情,还是跟随的辜鸿铭机灵,在皇帝耳旁细语几句,皇帝放缓了声音:都坐下说话。阮宇的伤怎样了?
“启奏陛下,美国医生已经动过手术了,说内脏并无大碍,只是些皮外伤,多多静养就是。”徐延旭陪笑道。
“恩”皇帝不置可否答应一声,摸摸有些发烫的额头脸色更差,喃喃说:你们先下去吧,不准走远了,一会儿再议军情!瑞恩与冯子材将军暂管宿卫亲军,刘永福留下。
众将汗流浃背退出大帐,岑春煊给皇帝递茶,却见荣浩一个劲儿给自己使眼色,赶忙凑过来小声问:你们胆子也太大了,怎么不让锦衣卫给个消息?这路上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急得只想哭的王商撇撇正跟左宗棠说话的皇帝摇摇手:万岁爷在路上病了!赶路赶得急,进了关又被蝎子蜇了一口,现在还发着烧呢!
“啊?!”顿时惊慌的岑春煊吓得一抖,“快取药救治啊!怎么还耽误着?!”
“屁话!不是为了给你小子说话,能耽误这些时候?你那个老爹,越老越没眼色!”董福祥撇着大嘴不满道。
几人嘀嘀咕咕着赶忙唤来随军医生,左宗棠也感到事态严重,吩咐侍从严密封锁大帐,又命人点了不少胳膊粗的蜡烛,亮如白昼的营帐里,充满紧张不安气氛。
十几名随军医生战战兢兢在众大臣监督之下给皇帝诊脉,无奈军中大多是外科大夫,镇南关里美国军医们正忙碌着士兵病患,少年天子实在不愿意为自己一人耽误军兵伤亡,还是左宗棠猛然想起在龙州城还养着几个当日皇帝御赐给自己的太医院御医防备大将军病情,可老当益壮的左宗棠刀枪里滚过来的身子根本用不上,又担心御医老夫子们受不了军中之苦,就让他们留在广西龙州游览山水以备后用,也算是少见的公费旅游一趟吧。
可皇帝提着气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本就青白不定的小脸晦暗涨红着渐渐昏迷,眼神也迷乱起来,岑春煊、辜鸿铭乍着胆子摸摸额头竟是烫的厉害。急得满大帐人热锅蚂蚁似的,左宗棠铁青着脸一面大骂着侍从们去叫美国医生、一面令郡王纳尔苏派飞骑赶往龙州城接人,又懊悔不迭怎么北京城里的李鸿章、赵烈文、彭玉麟等人放心把小皇帝一人放来越南军前。
深通兵法的他并不在意天子驾临军前,不过“御驾亲征”从中国历史上带来的战争后果却是喜忧参半的,汉高祖刘邦的白登山之围、唐太宗李世民三征高丽无功而返、宋真宗的澶渊之盟和辽天祚帝耶律延禧亲政金国完颜阿骨打的全军覆没一串串可敬可怕的场景在这位年近70的老将脑中一幕幕划过。
诚然,至尊天子亲临军前确实能起到任何战前动员或国家荣誉对军兵士气提升起不到的作用,如澶渊之盟,但自古皇帝亲政必须有两个必要前提,1是必须有九成胜利的把握。2是皇帝必须不能越俎代庖抢了前敌总指挥的权力。
被称为天可汗的唐太宗还不是因为自以为数十年戎马生涯养成的不败金身才亲赴辽东大军征伐高丽,却因自以为是刚愎自用搞得前敌大将们畏首畏尾不敢提出正确主张,一切遵从圣意才被蕞尔小邦弄了个晚年窝囊,最后自己气恼病痛而亡。
自高自大的天祚帝更是轻视金国,把战争当成游戏,任意胡为把几十万辽国精锐尽数毁于刚刚崛起的金国之手,落得国破家亡悲惨下场。
左宗棠不相信“天瞻圣明”洞见万里的少年天子不知道这些个瓜瓜蔓蔓复杂的历史往事,难道他不放心自己这个专擅四省的大将军?比如像雍正与年羹尧?!
“大帅!”小个子辜鸿铭焦急的声音打断左宗棠凌乱的思绪,一下子把他拉回现实。
辜鸿铭心中自然对手握大权的左宗棠某些想法很是理解,但任谁也不敢说出口,再说皇帝病情复杂,一旦在此有了“意外”。别说大败法国人,就是把整个法兰西占领了,众人也难逃一死!何况皇帝并没有雍正皇帝的刻薄或者说——猜忌。
“啊?!”抹了把脸,左宗棠急问:汤生,你不是通些医术,看陛下现在到底如何,我也是心急没了章法,圣驾要是在越南军前出了事……”下头的话没敢出口。辜鸿铭晶亮的小眼会意,点点头善解人意劝说:大将军放心,陛下是赶路急切,劳累过度又受了风寒和些许瘴气,被毒蝎咬伤。三处齐发,看着没有大碍,可我确实不太懂内经,所以有个想法说出来大家参详!”
董福祥急得跺脚道:我说辜汤生,您就别叫文嚼字啦!赶紧说!”
众人急忙围拢过来,辜鸿铭又拿出无书不读的劲头说了一遍,荣浩大惊:什么?!开刀?!
可情急之下,别人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得遵从这位二杆子“医生”所嘱了。
左宗棠亲自拧了湿毛巾给皇帝敷在额头,瑞恩、王商又把随身带的金鸡纳霜和紫金锭用热黄酒研开亲自喂了皇帝饮下,什么也插不上手的刘永福只得左右帮忙看辜鸿铭怎么处置。
只见他从岑春煊取来的医药箱子里取出个牛皮夹子,里面铮亮放光一排银色小刀具,浸了酒精之后在蜡烛上烤了些许时辰,稳稳心神,冲荣浩一个眼神,一旁半跪的侍卫副总管赶忙脱下了皇帝左脚半湿的长筒靴。
白绫袜里露出半截晶莹玉色的肌肤,浑然一色光洁可爱,泛着青春的亮泽,脚踝处却骇人突出了小馒头大的黑紫色脓包恶毒瞪着众人,皮肤外缘毛细血管涨得粗大可见,一股难闻的气味涌了出来,却不是脚臭。
辜鸿铭持刀先细细打量一番,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裤脚挽上去,雕花似的刀尖从脓包顶端上下左右轻轻一划,股股脓血立时涌出,靠枕上半闭眼的皇帝顿时哼了一声,瑞恩赶忙扶着他的头,换了湿毛巾擦汗。
“这、这有没有把握?”左宗棠有些惊心动魄问满身紧张的辜鸿铭。
辜鸿铭沉默不语,放了刀子手上发力挤压伤处外缘,暗红色脓血触目惊心。刘永福沉吟道:这是被越南的五色夫人咬了!来人,快取浓盐水来。
“五色夫人??”见众人不明所以,刘永福忧心言道:五色夫人是越南极为毒辣的一种蝎,与我中原各省蝎子类别迥然不同,全身五色斑斓,剧毒无比,一般蝎子蜇了人也就疼痛难忍,至多不过半天就好,可被这五色夫人蜇了,轻者四肢黝黑废了手脚,重者……”见众人神色顿时异常,刘永福无奈的点点头算是默认。
董福祥急得一跳:娘的!说话别这么遮遮掩掩,不是说没什么大碍?!
“我说的也做不得准,听士兵们说过几句,再说标下带兵在越南十几年战斗,确实没有人因为让蝎子蜇了丧命的。大多数时候就是用盐水洗洗挤出毒液。可皇上……”
左宗棠听了刘永福说的却如五雷轰顶,差点晕过去!别说丧命,就是少年天子少了半根手指头,这番越南之战也得大打折扣!
斑斑点点血渍迸在辜鸿铭双手上,可那污血仿佛流不完似的让人心烦意乱,荣浩见状想起什么与其耳语几句,辜鸿铭一怔的工夫,只见荣浩用盐水漱漱口,轻轻吻上了血肉模糊的伤口。
电脑出毛病了,这是根据大纲重新写的,后面加快!大家体谅吧。两章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