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守城有池曰“静池”,是城中贵胄赏花听曲之所,每日自有日头之始,即船只络绎不绝,丝竹之声甚矣,好不热闹,若不是城门口挂着白骨雕成城楼牌子写着“梓守城”,恐怕单单凭此情此景,初来乍到的人会以为自己尚在人间。
这日,荷叶田田,碧波荡漾,又是一日好时光,静池上飘着数不尽的船帆,其中有一出湖五米,玉石雕镂的船梁,红木刻制的船板,左右两各站着八位船夫,手划金桨,一划一动间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此船速度大开,很是威武,可今日静池布满船只,它一摇一摆的过程中好几只船被撞了底,那些船上的人慌慌忙忙地跳入水中。
“喂,混蛋,是谁家的船,敢把老子的船撞了!”
“******,不要命了是不是。”
“给我记着。”
一个个湿漉漉的人仰着头冲着面前飞驰而过的大船指指点点,恐吓声、咒骂声此起彼伏,本是儒雅平静的小池此刻搅得很是呱噪。
水里的人正指天咒地地骂着,一旁的船夫依旧充耳不闻,两手大力前后划动,不到片刻,又有两只小船倾覆。
外面闹腾地翻天覆地,船舱里依旧是歌舞升平,红衣锦绣,丝竹绕耳,芊芊玉手端起一杯清茶,莲莲细步轻挪,只听见一女子细细柔柔的嗓音娇嗔道:“公子,茶。”
顺着那女子的目光看去,正堂之上坐着一白衣男子,他的皮肤很白,甚至可以看得见略清色的血管,头带飘飘,远望很有股玉树临风的味道。
他带着淡淡的笑意接下绿衣女子的茶杯。绿衣女子嘴角高扬,露出一抹绝艳轻笑。
“公子尝尝此茶,很是甘甜,喝酒伤身,茶水有益。”绿衣女子本是不安的心被公子的笑意抚平,觉得今日公子心情不错,似乎与平日不同,忍不住上前一步多劝了一句。
船窗外隐隐传来小船被碰撞的声,还听不清楚,只是淡淡地从窗纱中传出,咣咣咣,煞是规律,外头不知怎地停了咒骂声,竟安静的很。
“外头怎没了声?”男子推了推手侧的茶杯,双眉一拧,一双水晶般的眼睛光芒闪烁,“李叔,外头怎没声了?”
女子摇摇头,亦不知。
丝竹隐隐,一阵小碎步声过后,船门微开,一面无表情的管家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做了个揖,“公子,船帆已架起,上有宁家家徽,想必这他们看到后惧怕,如今公子耳根能清净不少。”
男子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嗯了声,挥手示意李管家退下。
船屋里安静的很,绿衣女子想说两句应应景,低头看向自家公子,与他眼神对上却觉得这目光似乎在冰水中浸过一般,绿衣女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跟上一句“公…公子。”话未说完,脸色一黑,手上的茶杯碰碰当当地打在地上,双眼大睁,不敢相信刚刚还温柔似水的人转眼间就要将她置于死地。
右手绣袍一挥,左手修修初立,自右绣处一道蓝色光气紧握手心,光气似一汪初生的日头,带着金黄的光晕慢慢撒看,点点吞噬着周遭的黑暗,而这黑暗的尽头便是初初倒地的绿衣佳人。
原本是呵气如兰,远望之翩若惊鸿,近看之国色天香的女子一头栽倒在地,红唇殷红似血,眉间有一抹朱红,泻出一股邪魅的美丽。
男子右卷收起,风静,水平,望着躺在地上的绿衣女子,一丝混着腥甜气息的茶香在房内飘荡……
“可惜了,我还以为你这汀兰阁的花魁的能呆的久些,可惜忘了我的私事素来不爱旁人插手。”男子摇摇头,似乎是在惋惜,可嘴角却是肆意地笑着,很是邪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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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的味虽不大,但男子鼻子向来闻不得杂味。他扇了扇鼻头的气味,踩着地上人的衣衫推开了船窗,看着窗外惊慌失措的人,冷冷一笑“宁刍,派人清理一下。”
一直站在旁边目睹着一切的黑衣男子听见命令站出,“是,四少。”推开船门,招呼家仆抬尸,可怜那倾国容颜死后只是被两个家仆用草席一卷,草草地搬了出去。
房内的琴师低着头波澜不惊地弹着手中的琴弦,曲乐很是欢快,并没有一丝慌乱,颤音完美,音阶流畅,正是反映田园风光、童稚乐趣的《采莲曲》。
曲目虽好,只是如此天真无邪的曲目在此情此景弹出,未免有些讽刺。
两家仆不敢回头多看一眼,抄起草席就要离开,谁知走到半道,还未出房间,草席太大,与地面磨擦发出一阵沙沙的摩擦声。
两人心里大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耳根处都吓得直冒冷汗。若早知今日是宁四少爷出船,就算是出百两银子也不该上来伺候。怨只怨他俩贪图那黑衣男子的赏银,上船发现是宁四公子的船时已追悔莫及。
“真吵”站在窗口处的宁四公子右手挥起,流畅一转,金色的光芒又要染上一抹殷红的血色,却在触及家仆颈上时,刹那一晃,向后连退两步,依在窗前闭上眼,长长出了一口气。
黑衣男子见此,脸色巨变,冲上前就要一探究竟,他一声“四少”还未喊出,远看着宁四公子摆摆手,不知发生何事,但遵循公子指令的他下意识呆在原地不动,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少爷,准备随时出手。
看刚刚少爷的表情那般痛苦,只是凭少爷的本事,在梓守城能伤他的不到三人,不知刚刚出手的是这三人中的何人。
宁四少吐纳气息后只觉得荒唐,他本气顺流畅,正要出手惩戒下人时,不知为何在刚刚那刹那间五脏六腑疼痛异常,似乎有人将手伸入他的脏腑之所,狠狠地抽出所有。这委实是个稀罕的感觉,宁四少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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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他这一想,一琢磨之际,外头传来一木讷的诵诗声。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此情此景配上这诗歌真是绝妙,绝妙。”男子的声音低沉,诵读诗歌时中间偶有短言,似乎在回忆原作,想毕有些文学底子,却不稳。
“呆子书生,你就别赋诗了,这么美的景色是用心看的。你的那些芙蓉、罗裙,我都没见着,再说哪有歌声,要说有,也就是你读酸诗的声。”女子的声三分轻柔,七分调皮,她说完后呵呵一笑。虽不见其人,但单听此声也令人觉得眉头的压力疏松不少。
宁四少将窗户大开,环视四周的船只,刚刚一番撞击后湖面上早已经没有几只寸立,再加上此船高达五米,视野开阔。
在一转一望之时,他看见自右侧荷叶田田处开出一条小木船,船头站着一个戴着斗笠的船夫,个子不高,满脸傻笑,船中有一乌篷,看不清内里的人,只隐隐约约能见着一抹鲜艳的大红色衣摆。
“臭丫头,你看这有人落水了,我们赶快救人吧。”乌篷内又传来那男子的声,宁四少听后笑了笑,原来是个爱管闲事的路人,抬起手就要嘱咐一旁的宁刍将那小木船撞翻。他向来讨厌爱管闲事的人,尤其是这类没有本事偏偏爱出头的人士。
小木船什么材质,他的船什么材质,一撞不就散!宁四少想起那女孩的声音,心里升起一股莫名惋惜,
恰在此时,船内女子出声,依旧是淘气十足的腔调,带着三分戏谑道:“呆书生,你该知道我素来闲事不管。若你相救,就自个儿跳下去救,只是,船在不在原地可说不准。”
“孔曰成仁,墨曰兼爱,你这女人怎么这般蛇蝎心肠,圣人诚不欺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依旧是那呆头呆脑的声音,大约是生气了,语速极快,却又带着文人诵诗的韵感,一字一句偏偏是在这等场合,乍听起来让人忍俊不禁。
宁四少冲一旁的宁刍打了个手势,撩开帘子,想要看看面前小船的主人为何,却依旧只能看见一抹红色,那一小块衣角热情洋溢地在船外卷动,可主人却毫不在乎,仍坐在船内不出头半点。
“呆书生,虽说你是明代宗年间来此的,但也该知道这‘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是朱熹的盗版,人家孔夫子才没这么说过,你用盗版诠释正版,真是读书读糊涂了。这世道,太乱,英雄注定走末路,你我不如先保住自己再说。”戏谑的声音,从那乌篷里传来,带着一股难以驱除的冷意。
站在一旁伺候的宁刍也听见船传来的声音,转脸想看公子的吩咐,却见他听见此话后微微一笑。一张脸在太阳底下,晶莹的近似透明,而那双阴霾的眼,则深的看不见底,偏偏嘴角微微抬起,笑得人令心寒。
宁刍见此慌忙低头不敢正视。公子是宁家四公子,权势逼人,性情无常,他跟在身侧百年也摸不透此人的性子。只是上次见公子这类似的笑容还是一百年前宁三少爷带洛师师回家时。
那时公子刚刚满三百岁,换算一下也不过人间的十四岁,见洛师师第一眼时就是这么笑的。后来洛师师不知怎地夜离宁府,三日后天庭传来消息她成了太子墨临的妻子。
三少闻此消息独身入魔界的天齐阵,能破此阵夺得阵内不知名的宝贝,则功力倍增无人可匹敌;若不能破此阵,则葬身阵中,尸骨无存。千万年来无魔能破,宁三少虽然誉满梓守,依旧葬身此中。只是三少在临走前曾单独与四少彻夜详谈,无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三少死后,四少一蹶不振,每日香车美人,美酒佳酿作伴,偏偏心狠手辣,成了梓守城谈及色变的“纨绔子弟”。
正想着过去的种种,宁刍忽听见船里又传来一声,似乎是那书生不满,拉帮结派想要获得助力,“小虎子,你说救人该不该?”
那名唤小虎子的该是个不到十二岁的少年,声音带着变声期独有的沙哑,“我听小姐的,咱们这船只能装四人,如今已有三人,充其量只能救一个,小姐说不救就不就。”
还是个顶顶忠心的家伙,宁刍抿了抿嘴,只觉得这声音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那书生似乎气不过,站起身想要驳斥一番,小船在他站立时晃荡一下,水面荡起了一道波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虎子你年纪轻轻也被这臭丫头教坏了!”此语听上去很是气愤,平白生了半个音调。
船头划船的小童转转头,草帽织成的斗篷遮住了他的样貌,只能看见一双晶莹透亮的眼睛。在灰暗中,小嘴一嘟,童稚声尖且亮,短短几句清清楚楚传到大船中“小姐常说最重要的是活着,我听小姐的,书生哥哥,你也要听小姐的话。”
女子听见此话后扑哧一笑,站起身,慵懒地伸了伸腰,“小虎子乖,咱们还是回刚刚来的地方,那儿静,风景也美。”
名唤小虎子的小童答应了一声,只听得“咕咚”一声,小船那方才还放在水里的船杆已竖起,几番波动下这小船又顺着来时的方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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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有大胆的落水者偷偷摸摸游到小船边,乌篷外放着一小木桩子,上头漫意地放着一本小书。那落水者见木桩子够坚固,想要顺着它搭手上来。
一只手将将拉住船的右侧,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只看到一袭红衣长袖自眼前飞驰而过,那落水者还来不及看清面前人的样子,约莫觉得一朵偌大的红云,飘然而过,就哎呀一声惶惶掉原来落水中。
书生气的走出船舱,就要救人,阳光一照,原来是个面色发白的羸弱书生,头带羽巾,身穿着虽破旧却极其整洁、干净的书生服。“你不救人就算了,做什么要推他下水?”
只说了几句却不动了,原来是船头的小虎子见他要下水救人,赶忙使了法术将他盯住。可怜这书生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水面,咬牙切齿却不能动弹半分。
落水的人游稳当后冲着那女子破口大骂,旁边的人也跟着叱骂,这肇事的大船倒落了个清闲。
“小虎子,走。”红衣女也不回应,依旧没现身,只是冲着划船的小童吩咐了一句。声音里透出一股子疲惫,在众人斥责的嘈杂声中多了一份冷漠。
“是!”小童快速划动船桨,这一次不到片刻的功夫小船就入了那荷叶田田中,只是一如来时一般,船上有人吟歌唱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万物刍狗,乱世慎行。”
后面的话因为入了小池深处便听不清楚,只是那冷酷无情、看破世俗的潇洒快意,却是无有任何画师能描绘下的绝代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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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带着几分哲理,宁刍站在一旁细细的咀嚼女子高声吟诵的诗,总觉得这声太过响亮,似乎是巴不得所有人都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将将听见万物刍狗二字,宁刍心里一颤,抬眼看向自家的公子。当年他被长老带入府中,经过重重考核后被分在少爷身边,少爷也是冷冷清清地站在他跟前,淡漠地瞅着他,而后说了句“万物刍狗,你便叫宁刍吧。”而后就将他抛入宁府后院,接受公子特别的历练。
想起当日的危险万重,宁刍一颗心早已飞向昔日。
小船已离,大船依旧未动,船屋内站着的三人衣衫整齐,跪着的二人嘴角泛血,脸色煞白,眼睛里透着如死般的沉寂,四少手下无活人,梓守城不变的定律,只是不知这死是分尸而死,还是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离开。
“没想到梓守城多了个这么有趣的人。”宁四少站在船窗片刻后才似感叹似满意地吐出一句。
这句话一说出来,地上的人都松了口气,四少今日心情不错,没准能留一条小命。
宁四少瞟了一眼这吐气的二人,一旁的宁刍瞬间冲上前将他俩架住,一双手臂刚硬似铁,让那二人动弹不得。二人的脸霎时白如血,惧如鬼,目光离散,惊恐万状。
微微一笑,四少摇摇头,云淡风轻地说了句:“可惜我身边总是有这么无趣的人存在。”
语音一落,右手伸回,依旧是金光万丈,隐隐约约看得见一把小刃在手中。那二人眼睛已失去了光彩,只大大地睁开,鼻尖已无一丝气吸入吐出,眉间有一抹小如米粒状的殷红。
“宁刍,去打听打听,这船内是谁家的姑娘。”四少接过一旁美婢递上的白布,轻柔地擦拭着自己的手,状似无意地冲宁刍说了句。
宁刍点点头,闭上眼捻了个瞬转咒,消失在船舱里。
万物刍狗,乱世慎行?宁四少习惯性地笑了笑,感觉到右手处砰砰的弹跳声,扔去白帕,看了看白玉无瑕的右手,喃喃道:“玄,看来你和我一样急。这么冷漠无情,不知那血会怎么甜美。再等等,我一定会让你尝尝多年未啖的美味。”
胆大的美婢跪在地上捡白帕时,偷偷看了眼自家主子,见他右手处金光消逝后一漆黑墨色的剑身显露,光芒反射,剑身露出阴森森的刀刃。
美婢来不及低头,一口气喘不上来,“咕咚”一声,面色发白,竟是吓得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