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吟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回答我,似乎不愿意被打断。她接着说道:“我们就这样坐着小船,一路顺水而下。有好几次经过湍急的险滩,父亲都牢牢地掌控着船。即使这样,我和母亲还是紧紧地抱在一起,惊慌不已。父亲说等水势平稳了就可以上岸了,让我们不要害怕。我偎依在母亲的怀里,恐惧地看着滚滚的河流,眩晕地不住地呕吐。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对水都有一种恐惧感。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中醒来时发现船特别的平稳,父亲和母亲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们看见我睁开眼睛,露出慈祥的笑容。那笑容我一直记得,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笑。然后他们的笑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看不见了。就像现在这样,雾把他们隐藏起来。他们不断地跟我说着话,免得让我害怕。我那时一点也不害怕,觉得很好玩。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梦境般的世界。可船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然后我感觉身边突然变得空荡荡的,父亲母亲一下子就不见了。我被吓坏了,大声喊着爸爸妈妈。当然他们不会听见。船眼看着就要翻了,我惊恐地凄厉地叫着,就像刚才一样,那声音尖锐得让我自己都想捂住耳朵。船安稳下来。我一个人像只落叶在船板上瑟瑟发抖,蜷缩在那里不停地哭泣。哭一会儿,睡一会儿,醒了接着哭,然后再睡。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船在一处岸边停下来。雾也不知什么时候散了。我被人发现,被带到丹朱那里。他认我为义女。”
我现在才明白。她不是丹朱的亲生女儿,她的父母原来早已经被水妖捉去了。而她天生俱备令人生畏的尖啸,即使是妖魔也为之颤栗。这特殊的能力救了她自己,也救了我们。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回味着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这回味也许是恐惧也许是痛苦,但总之我能感受到深深的孤独。我不敢再打扰她,努力想透过浓雾看看她的脸。可依然什么也看不到。
“丹朱是尧帝的儿子。他收留我的时候已经被尧赶出了家门很多年。天下人爱戴尧,皆恨丹朱。但他对于我来说,是个好父亲。我在他的庇佑下长大成人。是福是祸,有时真让人搞不懂。失去父母的痛苦和惊吓换来了平安幸福的生活。但我一直觉得这一切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像是梦一样。我仍然停留在那年的大雾里,从那时起就一直在梦里,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醒。我有时告诉自己,醒来叫,醒来吧,这梦做的好长,好累。可梦还在继续。我长大了,人们说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当我享受着快乐憧憬着未来时,丹朱把我嫁给了河伯。从那时起,我幸福的生活结束了。”
她又陷入了沉思。周围静谧得有些可怕。我期待着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不知道是害怕这无法让人呼吸的浓雾还是更愿意听她说话,听见她的声音能抚平我全身紧绷的肌肉,让我全身放松,安宁。
这时耳边忽然有一种嗡嗡的声音,像是苍蝇的叫声。我左右看了看,看不见是什么东西。这时她又说话了。
“我以为开始的是另一段幸福的生活,丹朱也告诉我嫁人是件幸福的事。我相信了。而那个男人,我现在的丈夫,九条江河的主人,一个浪荡之徒。我嫁给他被人看作是一种荣耀。可现在我知道,我只是一个丹朱拉拢河伯,扩充自己势力的棋子。这不足为怪,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只不过有的是白棋子,有的是黑棋子。尧为了收住他的野心,教他这种技艺,他并没有用来修身养性,反而从中领悟到另外一种作用。从我来到他身边那天起,我就每天晚上看见他坐在方方正正的棋盘前,独自一个人摆布着黑白棋子。这个时候他不许任何人打扰他,当然也包括我。我只是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着。当时什么也看不懂,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对那东西那么着迷。我看见他有时长叹,有时大笑,甚至有时候大哭,恼怒的时候把棋盘狠狠的掀翻,大喊大叫。他想从中得到什么呀!后来我知道,是尧给了他一个棋局,只要他能解得了,就重新接纳他,并传位于他。现在尧已经老了,传位之事已迫在眉捷,而丹朱仍然没有解开棋局。他不甘心。”
雾仍然没有散去的迹象。我竟然一点也听不到晏龙他们的动静,连一句话都没听到。我突然担心他们是不是还在船上,不会被水妖拖进水里吧。我想喊他们一声,又怕影响到瑶姬,就此不再说下去。我轻轻地挪动着脚步,向离我最近的船边方向靠过去,我记得竖亥和奚伯站在那里。
“羿,你在吗?”我刚走了两步,瑶姬问道。
“我在。”我忙答道。停下了脚步。她觉察到我可能要离开,所以才问。我努力地朝我要去的方向望了望,可什么也看不到。没有竖亥他们的身影。我真的有些慌了。
我咳嗽了一声,希望他们能听见我的声音。可是没有回应。
“晏龙!”我忍不住喊道。
“在!”晏龙在浓雾深处回应道。
“你们都在吗?”我继续喊道。
“在!”他们答道。
“你们还在船上吗?”
“在!”他们答道。
我的心放下来。
她等我安静下来,叹了口气道:“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希望有人陪伴。可一旦灵魂被孤独纠缠,身边有再多的人都无法摆脱掉孤独带给你的痛苦。只有遇到另外一个同样痛苦的灵魂,相互依偎,才能真正摆脱孤独。”
“我能感觉到你是孤独的。”我试图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也许她并不需要安慰,说什么都显得有些唐突。
“当我的父母离开我的那天,恐惧和孤独就在心里扎下了根。丹朱没有让我摆脱恐惧,我的丈夫也没有让我摆脱孤独。这两样东西占据着我的内心,虽然活在陆地上,却也像沉入水底,没有光,没有温暖,随时都会窒息死亡。你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吗?”
我沉吟着不如何回答,实际上我无法体会到她说的那种感觉。“那感觉一定很难受。”说完又觉得不如不说。
“是啊,很难受。”她叹道。“你又怎么会体会得到呢?”
我脸不由一热。好在她看不到我的尴尬神情。可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事情呢。她是想让我做什么吗?想要问问,又怕自己想的太多,她也许真的是太寂寞了,平时没有人说话,所以才会借这个机会吐露一下心里的委屈。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对你说这么多?”
“是啊。”我如实说道。
“也许我太多时间没人说话了。也许这场浓雾让我忽然有了一种想说话的冲动。只是碰巧你在跟前。在浓雾散尽之后,眼睛能看清,心里又模糊了,很多事情就说不清楚了。”她叹惜道,似乎仍有无尽的心事没有说出来。
“有时一个女人不能想太多,就该服从神的安排。”
“神是怎么安排一个人的命运的?”我想到娥,心中黯然。
“只有神知道。也许只有当生命终结时,你才知道神的旨意。但你想不明白神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他不会告诉你,他只会在高高云端深处看着他的子民们无知地喜着悲着争斗着爱慕着怨恨着。可怜的人们啊,他们从来就没有高贵过,永世在尘埃中自生自灭。”
我想她一定是万念俱灰了才有这样的感慨。她一定是觉得神抛弃了她。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见她不说话了,便问道:“冒昧地问一下,你知不知道那几个异族人送给丹朱的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