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日暮时分到来,先生在门口迎接他,将他带至了前厅。皇帝坐在主位上,皱眉问:“安顺伯呢?”
先生只说:“稍后便来。”
爵爷并不在家,我见他出门,至今未返。我想不出,他会去哪里?
皇帝便站起身:“陪朕四处看看。”
先生于是陪着他,在不算太大的宅子里,赏玩根本不存在的景致。
这里与他的皇宫相比,只能算一个草窝。但他居然用了半日的功夫,兴致勃勃地一进进院子,一个个角落,尽皆看遍。
他不予置评,只是站在后院中最高的梧桐树下,眯着眼抬头看夕阳。红日渐沉,霞光漫天,翻滚的云朵被染成了瑰丽绚烂的美丽锦缎,它们可曾看到这站在树下,俊秀异常的少年天子,那脸上显而易见的茫然?
每次见到皇帝,我都会在心中升起奇怪的感觉,我隐隐有感,却无法相信,在我心中,那个被人称为皇帝的男人,更像是个郁郁不得志,被捆住了手脚的囚徒,他有强装示人的安适威仪,但他心中的孤独,总会在不经意间,爬至他的眼角眉梢。
但,我甩一下头,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这宅子里现已住着两位与他的未来牵扯至深的女子,至于我,只是无端被卷入纠葛的路人。
但金色的夕阳的光晕染遍皇帝的周身,无法不让人在这一刻,产生误会,令人对这样天神般的天子,心生好感。
我知道有另一双眼,在不被人发现的角落,此刻,亦如影子般追随着皇帝。小指方才闪入院子角落那间小小耳房的一片衣角,正正落入我不经意回头的一瞥。
我看着她成长,足足有六年时光。
但我不得不承认,庞珈姿,只用了一场游戏的时间,便令我将心偏去了她那里。
一如小指将皇帝的心偏去了她那边。
而事实再明显不过,无论我将心偏去哪里,那都只是我作为旁观者的毫无必要的瞎操心。皇帝的心偏去哪里,那都将是一个家族,许多人未来命运的转折。
皇帝转头问我的第一句话是:“小指呢?”
我在心中叹气:“回皇上的话,她大约是在自己屋里。”
皇帝不再说话,但我知趣,回身,去寻小指。
小指已自藏身处出来,慢慢走到皇帝身后。
如有感应,皇帝蓦然转身,含笑,看着她:“你来了。”
小指点点头,看他,微笑:“你来了。”
皇帝不知从哪里摘下一朵鲜花,替她簪在鬓边,端详片刻,嘴角噙着笑。我不得不说,这场面,堪称温馨。
我的后背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只是微微的痛,却有极度的恐惧。我转头,不抱希望地寻找那个发出暗器的人。
中毒针的阴影,原来从未远离。我眼前一黑,心中只说,我要死了么?我要死了么?我恋恋不舍看着先生,想不到我的人生,竟是停止在这一刻。
但是另一下轻微的痛,令我失笑。我看着落在脚边的一片石片,摸着有些小痛的手臂,轻松地叹口气,回头寻找。
庞珈姿正躲在院子的那一头的廊檐柱子后头,向我挤眉弄眼,招手示意。
我浑身的力气又回了转来,凝住的血,开始流动。我慢慢向庞珈姿靠过去,这并不会惹来皇帝的注意,他的眼,从未离开小指。
庞珈姿一待我走近便伸手一把将我拉进最近的屋子,急吼吼,压低了嗓子问我:“他怎么来了?”
我猜想爵爷请皇帝来,与庞珈姿有关,但我不知道爵爷给皇帝的请柬上写了什么?我只能无言看着面带忧虑的庞珈姿,此刻的她同数月前随太后进香的她判若两人。我从不知道环境对人的改变,竟有如此之大。
庞珈姿咬着唇,带我悄悄闪进最近的屋子,又从虚掩的窗户向外张望,看着不远处的皇帝,问我:“他们看上去很配,是不是?”
我不做声,但在心里点点头。
她忽然笑起来:“太后现在一定气死了,皇帝跑了,我也跑了,我都不敢想现在宫里乱成了什么样?”
我问那个存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你是怎么出宫的?”
我以为她未必肯说,但不,她与小指不同,她并不打算隐瞒:“那是托了皇帝的福。”
我好奇心大盛:“是皇帝带你出宫的?”
她颔首:“虽不中亦不远矣。我早打听到皇帝召了最能干的工匠给他做烟火,试放那天他们跑去了围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服侍我的小太监有个兄弟正在围场当差,没几天便将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全说给了他听。
然后,他又说给了我听,我比他们聪明些,一听之下便知这种烟火绝不会是要在宫里放给太后看的,皇帝必是要趁着上元节去向莫小指献殷勤。我本只想将此事搅黄了,但我再细细探听之后便知道啦,原来皇帝不但是要出宫放烟火,而且,他是要出京放烟火。
太后将莫小指她关在尼姑庵里足足三个月,我知道她的手段,所以也很佩服莫小指,居然能毫发无伤活着出来。不过她有皇帝保驾,这护身符比什么都灵验吧。”
她扁了扁嘴,才继续说:“皇帝刚开始还会求太后放莫小指出庵,不过他越是求情太后便越是要莫小指死。后来他便不再多言,不过我打听明白了,他是要亲自带她离开京城,送她回爵府。
于是我便直接找着他,威胁他将此事禀告太后,让他出宫的时候带上我。
所以你看,轻轻松松我便出了宫。”
我放下心,长出一口气:“哦,原来你出走是有皇帝帮忙,那么,你自然是跟皇帝一路同行来的江城?”
我未说出口的,是真正令我放心的大事,既然庞珈姿是跟着皇帝来的江城,那么爵爷收留她,自然不再会是多大的祸事。皇帝若要论罪追究,总不能连自己也抓起来砍头。
而她这么一说,我也才知道,在孤身待在尼姑庵里时,小指的境况,竟然如此艰险。我不由得自窗口张望与皇帝并肩而立的她,她的背影娇怯,沉静,让人想起凭风而立孤独的翠竹。这状似脆弱的女子,其生命力之强,每每令人感到敬佩。
庞珈姿不知道我在看什么,想什么,她正在继续说她的故事:“皇帝知道太后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又怎么会把我带在身边去会他的心上人?哼,难道他以为我喜欢看他们卿卿我我的样儿么?本姑娘才没那么犯贱,一出宫我便告辞先行了。”
我叹息:“你胆子真大,一个女子单身上路,可有多么危险。”
她摆手:“那倒不会。皇帝怎可能让我在外头出事?他派了好几个侍卫一路跟着我呢。不过我才不要被那些臭男人跟在后头去哪儿都不自在。我后来遇见了一位杜姐姐,她帮我把那帮笨蛋甩在一旁,她自己一路护着我过来,别提多尽心了。”
“杜姐姐?”
“是啊,你知道的,我是家破人亡,出了宫便是两眼一抹黑。本想着先去苏杭看看风景,逛上一圈再作定夺。后来是她给我出的主意,教我来找颜震旭。而且她说她也要来江城访友,正好可以送我过来。”
我心中一动,问她:“那位杜姐姐,可是叫杜晚晴?”
庞珈姿瞪圆了眼看我:“你怎么知道的?”
她不等我回答,接着说:“原来你也认识杜姐姐,嗯,也难怪,她一定同你们很熟。要不然怎么会一进城便带我去了孟家?”
我不说话,心中却在暗自惊讶,杜晚晴又是如何知道我们是在孟府过年的呢?除非——有人时时向她报告爵爷的行踪。
而最令人费解的是,她又是出于何种原因,处心积虑安排庞珈姿到江城来的呢?她没有理由不知道皇帝和小指是要来江城的,她除非是故意让庞珈姿与他们相会,否则,无法解释她的这番“好意”。
我越想心中越是不安,说不出话来。
庞珈姿也不出声,趴在窗边看了半晌,才寂寞地说:“我在宫里六年,皇帝跟我说的话超不过一百句。其中有五十句,还只是‘妹妹好’这三个字。
我至今都在怀疑,如果出了宫走在大街上碰见,他是不是还能认出我来,还对我说‘妹妹好’?”
我看着她,她低垂着头,脸上带着夕阳的残红,自有一种动人之美:“非烟姐姐,你觉得我漂亮么?”
我点点头。
她笑,带一点伤感:“我听说皇帝第一次看见莫小指的时候,她就在吹笛子。我猜,他一定觉得她吹笛子的样子特别美。”
她替自己惋惜:“其实,我也会吹笛子。我只是没有在合适的地方吹罢了。所以你看,成功,说穿了,也不过是在合适的地方,做合适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的话算不算在合适的时候说了合适的话,我说:“庞姑娘,你身为庞姑娘,便已经成功了大半。”
她嗤笑:“成功么?庞家的荣耀,害死了我爹,现在还在害着太后。从一开始,生为庞家的人,便注定了,没有一个合适的人生。”
她轻轻地说:“皇帝也是半个庞家的人,我猜,他也从来不会觉得,身上流着庞家的血会是件让人开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