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庞家的往事,我也曾陆陆续续,听说了许多。比如庞家曾是旧朝的大族,一方霸主。庞后带着庞家的势力嫁与先皇,才令得先皇最终成就了帝王之业。
再比如先皇不满庞家势力把持朝政,与庞太后失和日久,甚至殃及了庞太后所生的九皇子,当今的皇帝在继承大统之前颇受冷遇,虽贵为皇子,却曾面临过幼年失学的窘境。
第一次知道此事,还是因为先生。
那年的他还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冲进当日还只是小小千总的爵爷在京中赁居的小院,爵爷并不在,所以他直奔内室,刀尖对牢孟眉。
孟眉不算太惊惶,我却已经抖如筛糠。但是我仍扑过去,挡在孟眉的身前,我小小的身体,大约在他的眼里只是如小鸡般不足一提,他嗤笑,向我凶狠地吼一声,我吓得嚎啕大哭,却不退半步。
还是个娃娃的我,当年只是一门心思要护住这世上除了爵爷之外唯一的依靠。爵爷是我的天,孟眉是我的地,有了天,我才能挺直身体,有了地,我才会有所依凭。这世间的温暖都是因为他们,我珍爱自己的小命,因此,我加倍珍爱他们的生命。
那时的先生自然不懂我小女孩儿的心思,所以他对一吼之后我竟不曾逃跑倒是颇感惊奇。他一怔之下,怒气略滞,而孟眉这时向他行了大礼,方说:“我猜阁下便是违抗皇命仗义入宫替九皇子开蒙的朱先生吧,我一直仰慕先生大义仁心,今日得见,很是荣幸。”
先生冲入内堂的勇气本就只是来自一时不忿的冲动,被孟眉有礼而若无其事地说破了来历,那副蛮不讲理的的凶暴面具更是戴不下去,只得收起了刀,板着脸作了个揖回礼。
我还护在孟眉身前,虽然我只够到她的胸口,那徒劳的样子实在让人忍不住好笑。
所以先生看着我笑了,搭讪着摸我的头,想要和解:“小妹妹,今年几岁了?”
我却狠狠挣脱他的手,犹自挂着两行泪,气呼呼瞪他。
孟眉双手扶住我的肩,低声说:“给朱先生行礼,朱先生是仗义的真君子,给他行礼,是给这天下的君子一个公道。”
所以,那是我第一次给先生行礼,行礼的时候,我心中咒骂连天。我记得我后来偷偷踩了他好几脚,但他,都是一笑置之。
他几乎从没对我皱过眉头,他好像永远都是对我笑脸相迎。
要到如今我才体味到孟眉的真君子一说是多么贴切,而要到如今我也才真正了解,这个世界还给真君子的公道,真是少得可怜。便是我的草草一揖,孟眉的简单一语,已令先生,伤感而见情。
真君子的先生当年不忍见庞皇后所生的九皇子因父母不和而幼年失学,便不顾皇帝的禁令,趁入宫侍读之机给小皇子开蒙,替他打下根基。
若非如此,今天的皇帝又怎么可能才情纵横,令得先皇最终将江山交予他手。
但先生所得到的,是被先皇宣布从此永远放逐在朝堂之外,彻底断绝了他从政为民的念头。
而他的学生,当今的皇帝,好像也从无任何报答当年的恩师的举动。
但是先生好象并不介意这一切,我一直不明白他的心该有如何坚定,他的人才能如此洒脱无忧?
后来他便留在了我们身边,他说他的妹妹很爱爵爷,既然他无法杀死孟眉,也无法令爵爷娶他妹妹,那么,他好像只有陪在爵爷身边,替他的妹妹为爵爷做些事情,才能让他的妹妹安心。
我想,他一定是爱极了他的妹妹,那个对爵爷一见钟情却无法打动爵爷的京城才女,定是他心中的至宝。
他后来决口不提自己的妹妹,但是有一天,他出去了一整天,回来之后,大醉酩酊。
我听孟眉说,他妹妹出家了,他去庵中求她还俗,她闭门不见,僵持一日,终于,他只得到了从院墙中扔出的一缕青丝。
先生很爱喝酒,我不知道,如果不多喝一些,他该如何骗过自己,告诉自己,他并不悲伤?
一晃眼,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若非庞珈姿提到了庞家,我在看惯了爱喝酒的先生之后,几乎已忘记了令他终日泡在酒香中的原因。
但今夜,本该喝的酒,却始终没有喝到。
夜已深,我们仍未能等回爵爷。
小小江城,到了这个时候,已是户户闭门,万籁俱静,只除了,隐约的风声。
一个时辰之前,先生终是忍不住,调配人手,分了多路,去寻爵爷。
至于本该与爵爷把酒的皇帝,他早早就回了县衙,只留下了几个随从守在门房边上的小小偏房中,说是一待爵爷回府,便报与他知晓。
应邀赴宴,但主人却不曾出现,这样的怠慢对天子而言可谓欺君罔上,我好奇为何他居然并不立刻降罪?
但或许,因为他是在与小指并肩站在黄昏的满天霞光之下,说了许多我们听不到的情话后,已忘了他应该暴怒?
皇帝走的时候始终没有问及庞珈姿,小指大约并未向他说起,也或许她说起了,可他毫不在意?
他走后庞珈姿神情古怪地发了会儿怔,然后才耸着肩,问我:“怎么还不开饭?”
厨房精心准备的那桌酒席,最后只填了她的肚子。
我们,我的意思是,先生,我,小指,都对那些精致菜肴毫无兴趣,坐在那里,忧心忡忡,提心吊胆地希望着爵爷会踏着夜色回来。
小指破天荒,问了我一遍又一遍:“姐姐,你真的不知道爵爷去哪里了么?”
这样的废话,她问一次,我答一次,一次比一次更带焦虑:“不知道,他只说出去有事。”
她第十次问我的时候,先生“霍”一声站起来,叫来了满府的男丁。而现在,一个时辰过去,小指与我一起坐在花厅上,听着各路派出去寻找爵爷的人陆续的回报。
她一直假装自己没有看到庞珈姿,但庞珈姿四处梭巡打量的眼光,从来不懂得避开小指。
到了最后一个回报的人也不曾带来好消息的时候,小指的指尖与我的人一样,微微颤抖。
先生比我们好些,但也有限。他面上仍可算镇静,但手指不由自主敲击桌面,发出令人烦闷的叩击声,更令我忍不住要哭泣,绝望。
这只说明,他真的不知道爵爷去了哪里。而,爵爷又怎会在宴请皇帝的当夜,不告而遁?
根据各路回报,爵爷仿佛汇入大海的水滴,在离开了门前的小巷后,便再也无法寻出踪迹。凭空消失的爵爷,或者,已遭不测?
这样的猜想让我在依旧很冷的夜里,急出一身冷汗,令我的心脏,似被某只可怕的大手抓住,无情地拧压。
我头晕目眩,无所依凭,只有抓住先生的衣袖摇晃:“爵爷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先生轻轻抓住我的手,递给我热茶,只说三个字:“你放心。”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放心,我求他:“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找到爵爷?”
我怕得要命。
爵爷纵横天下叱咤风云,统领过的大军以百万而计。他踏遍过尸山血海历尽过重重艰难,但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他的迟迟不归,我竟比任何时候都恐惧惊心。
我会失去他么?
失去我的天?失去我所知道的这个世上最威武宽厚的英雄?
我看向小指,小指的脸也带着我几乎未见过的不安。是的,她坐着,状似镇定,但即便是她的每一根头发都散发出惶惑的气息,将她变成一只容易受惊的兔子。
所以当孟广咋咋呼呼大喊着冲进来的时候,小指真真地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毫无征兆地惨白了脸,直着眼,向虚空中探出了手,看牢孟广。
孟广从嘴里发出不似人类的尖叫,不,嚎叫:“死人!死人!挖出来好多好多死人!!”
其实不等他说完先生已经向他来的地方冲去,我也要奔出去,但小指忽然抓紧了我的手,死死不放,我回过头去,想将她的手挪开,她看着我,那声音,颤抖而沁透悲伤,却带着异乎寻常的镇静:“姐姐,在不知道情况之前,你不要去。”
我又怎么耐得下坐等?我的心已在火上被烤透,在油里被煎够,我跺一下脚,狠命甩开她,跌跌撞撞冲出去。
到了那里才知道小指是对的。
一地的死尸,横七竖八摊在那里,已经腐烂,在凄惨月色里,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我闭上眼,靠在树边,慢慢坐倒。
心中一片鹄突。
先生回身过来,亦蹲下,慢慢抱着我,我靠在他怀中,寻一丝温暖。
这里,便是爵爷在元宵那夜久久伫立的角落。我将头抬起,只过了一夜,月光便重新光照了这个曾是一片死黑的角落。将先生的一脸疑云与忧虑照的通通透透。
我轻声问:“这不是爵爷?”
先生拍我的肩:“不是。“
我长长叹息:“是陈家的人?一直没有找到尸体的陈家的人?”
先生不说话。
我忽然吐了,吐得涕泪交流。
那些断臂,残肢,死得支离破碎,烂得白骨嶙峋的尸体就在我的眼皮下,我的呕吐物几乎会溅到他们的身上。但我猜,他们不介意。
他们都死了。
死人,什么都不会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