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眉还在世的时候,总是尽量将家中的钱粮接济军营中那些将士的家人。往往一场大战下来,她竟是比爵爷还要更忙一些,不但要寻医访药想法子治好那些伤患,更需忙着寻访赈济那些阵亡将士的家眷。
爵爷统的兵越来越多,仗越打越大,军功越来越高,只是几年时间,便成就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名。
府中的人口,也是日渐增多。而其中大部分,便是那些死去了丈夫无所凭依的未亡人,或是因伤退役无处可去的老兵。
爵爷总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的今天是拿了无数的人命垫的。他的沙场是何种血腥残酷,我并未亲见。我只看到一次次他带着伤回来,有时候他伤得重,有时候他伤得轻,但无论怎样的伤口,都是出于拼命二字。
他没有被别人取走他的性命,那只是因为,他取走了别人的性命。
不是死,便是活。
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爵爷喝酒时会先倒一杯,浇在地上,我想,那是因为他没有办法忘记那些死去的亡灵。
他总说他的一生,已是无法偿还背在身上的债。
但我却不服。
我问孟眉:“难道没有爵爷,那些仗就不打了么?那些人就不死了么?”
孟眉想了想,才说:“也许他们一样要死,也许他们会死得更多,更惨。但是烟儿啊,人总是要对生死有个敬畏,我们怎可妄断人的生死?我们坐在这里猜度的,是人命。这世上,再无比人命更重的东西。”
我完全不懂她的话。
我曾问先生,先生却只顾喝酒,终于想起我回头时,已是醉醺醺,轻哼:“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我只得耸肩,人命……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遥远的东西。
我只是坐在家中,绣花,料理杂事,闲来看天的小小孟非烟。
但是我现在真的看到了,一地的死尸。
我自己也曾险些死掉,但那样的死,与此刻眼前所见,是如此不同。
先生将我搀扶起来,半抱着我,送我回自己屋子。我们走得极慢,因为我一路都在呕吐,几乎连苦胆都吐了出来。
天旋地转般躺在床上,我任由先生叫人找郎中,也任由小指过来替我在额头轻轻擦着某种清凉的药油。
外头已经乱成了一团,挖出死尸的是皇帝留在这里的侍卫,大约他们已经去通报了皇帝,我听见县衙的仵作来寻先生的声音,也听到一阵阵嘈杂的人声,有大汉在喊:“大人有令,彻查这个宅子,将所有地方都挖开看看,可还有尸体?”
我浑身软绵,却还想强撑着起来。
但小指坚定地将手按在我肩上:“姐姐放心,有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里有些让我感动的东西,我忍不住泪流:“小指,多谢你……”
小指摇摇头:“我们……是一家人……”
热泪漫过我的眼眶,我想,再没有这样的安慰,令我心生暖意。
我叹息:“是,是一家人。”
小指替我拭泪:“姐姐,你休息吧。我去外头看看。”
我闭上眼,但又睁开:“找到爵爷了么?”
她的嘴角抿紧,眼里带着痛心,缓缓摇头。
我对自己说,亦对小指说:“爵爷,会回来的。是不是?”
小指点头,替我揶一下被角,轻声说:“我保证,他一定会回来。”
不知为何,她的眼中的决绝让我心惊,我惊疑地看她,她却已经转身离去。
我躺在床上,夜色拖拉着,终转成一片凄清的白。我睁着眼,不知道自己的看着窗户发呆,算不算无力无用的坚持?
初时还能听到外头鼎沸的人声,闹得我心中七上八下。衙役们吆五喝六的官腔,打得如此肆无忌惮,只能说明,他们的背后,自有远比彭县令更令他们底气十足的主子。
不知道是先生还是小指做过了什么?后来,那些嚣张无礼的呼喝便换成了谦卑恭敬的低语,并且渐渐,如夜色一般,随朝霞初升,消散无迹。
我等着。
等随便什么人进来对我说:“一切都没事了,爵爷回来了。挖出来的尸身不是陈家人的,皇帝找不到理由把爵爷杀死——你们安全了。”
但是我没有等到。
我爬起来,天旋地转,但我闭上眼,等着这恼人的晕眩过去。这是我平日起身料理家务的时辰,我不想让今天显得与昨天不同。
小丫鬟听到动静进屋,帮着我找出衣服换好,又替我打水梳洗。她的脸色发青,有着与我一样明显的黑眼圈,看着我的神情,惴惴不安。
当着她的面,我只能尽力克制情绪,但是她出去替我传早膳,四下无人,我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铜盆中,让热泪,尽情奔流。
孟广送我的猫咪好奇地站在铜盆架子上,探出一只爪子,轻轻拨弄我的头发。
我不理它,它“咪呜”一声,用爪子拍我,我忽然发作,将铜盆架推倒,猫咪吓得飞蹿出去,而我,眼前一片金星,腿一软,跌坐在那一滩水中,头痛欲裂。
屋中的动静惊动了在院子里打扫的丫鬟们,她们进来搀我,脸上带着惶急。我装出镇静的样子,用我自己都觉得假的笑脸蒙骗她们:“没事,我跟这猫逗着玩儿,一不小心,铜盆便翻了。”
谁都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但谁都装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我们心照不宣地淡然,等着事情变得很坏,更坏,非常坏。
是,我悲观的心中已容不下乐观的希望。
爵爷从江城凭空消失,而就在他失踪的当夜,他买下的旧宅里就挖出了成堆的腐烂的尸体。
这一连串的事情,怎么会是巧合?
那一直笼罩在我头顶的阴影,终于落了下来。
我曾经一心希望那只是一团因我的多虑而滋生的云彩,风吹过,它便飘走。
但我唤不来那样的好风,而那团云,终于下起了足以将我们都浇透,浇没的雨。
我在晨曦中撩起挂在门上的棉帘,外头的湿冷的清晨的寒意让我战栗。我深吸一口气,尽量在彻骨的寒意中挺起胸膛,踏出一步。
我站在院子中,就在几十步外,沉默的衙役们围起了一个圈。我不去想那圈中是什么,但那些腐肉与白骨,历历在目。
爵爷有没有杀过那姓陈的一家?这个问题一直如噩梦追着他,缠着他,令他难以安宁。
此刻仿佛,终于要了解了么?挖出了骸骨,便能将他置于死地了么?
在孟眉去世之前,爵爷是不会去杀姓陈的。他与孟眉都那么迫切地想在对方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尽方法只想告诉对方:“那些事情,我不在乎。”
但他们用力过度,结果却是连我都看得出,他们转过头去时,各自脸上的惨然与苍茫。
孟眉去世之后,爵爷身上的桎梏也被解开。他无需再装出那种让人心疼的无所谓的样子,但他眼里更多的,是破碎的空旷。
若他还有仇恨,只有那对命运的愤怒。他手中杀敌的剑刺向虚空,却无法挑动天意的拨弄。
但是他奉诏回京,很快便传来陈府一家子一夜间离奇失踪的消息。
先生断定说,这不是爵爷下令做的。
但除了他,又有几个人会站出来,那么肯定地替爵爷分辩?
那时候,朝中开始有种种流言,直指当时还是初回朝堂,正被先帝倚重,一心对抗庞欢的爵爷。
很多的流言,渐渐勾勒出一个故事,化成一道道奏折,摊在先皇的眼皮下,呼喊着一个声音——彻查陈氏失踪一案!
那是为了取爵爷的性命吧……那样的呼之欲出地卖力地分析案情,指名道姓地提出爵爷与陈氏的宿怨。
没有先皇的力挺,也许爵爷的仕途便将要告终结。
军功是什么?一次次血染沙场,为国连命都舍了出去,一寸土,一寸土那样打下江山,回到朝堂,却比不上文臣们手中的一支笔,一张嘴。
而现在,军功已是遥远到无人感念,先皇已成无法出声的牌位,爵爷不见踪迹,新皇挖出了陈氏的尸体。
大祸临头。
谁来力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