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对错,我比皇帝与小指还要茫然无知。
当小指伏在皇帝的背上,她的血染上他的衣,她的手环住他的肩,她的脸贴紧他的颈,他们纠缠的爱恨,早已是他们自己才能断出的对错。
而我,我只是被无辜卷入的路人,能看懂的对或错,只是我这样的路人,不该挡了那有情人的路。
至于我的路……我已经懂得,也只能学会,那四个不得不懂的字——听天由命。
皇帝显然不是个听天由命的人,他可以拿我作饵,设法逃出地牢,也会把小指背在身上,带她离开。
我不知道出了这个门口他又会遇见什么?他带着重伤的小指,便是将逃出去的机会降低了许多。
但我又何必操这种心?我甚至都不觉得感动。
这世上最可笑的事,难道不是我孟非烟去替皇帝的生死操心?我孟非烟为皇帝对小指的真心而感动。
我的泪,若落下,也是为了尚在地牢中生死不明的先生。
皇帝已走到了门口,忽然回过头来,昏暗中,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却浑身僵硬。
我尽力瞪着他,我无法说话,但我眼里有恨,那恨意的刺,我希望能穿过昏暗不明的桎梏,扎入他的身体。
他低头转身,若我未曾看错,那一闪而过的表情,应是抱歉。
他背对我,低声说:“我们走了,你保重。”
我心中泛起奇怪的情绪,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怔。
背着心爱女子的他,亦不过是一个少年,与孟广同龄。但不知为何,这背影竟有些单薄无助。在黑牢中他对我说了许多的话,此刻我才发现,他说的实在太多。
多到我虽然恨之入骨,却依旧会想,希望他此去——不再遇劫。
他不忘从门缝谨慎地张望一下,之后猛然拉开门。门一开,风便迫不及待卷进来,扑面将我吹得浑身冰冷,心中升起不妥的预感。
果然,皇帝被一脚踢了回来,我真佩服他,竟会在落地之际生生将身子合扑于地面,让背在背后的小指毫发不伤。
但如此一来,他便再无机会爬起。
那踢飞他的人也进了屋,我躺在地上,看不清她的样貌,却将她脚上的鞋子看得分明,这里再昏暗,我也认得出那青缎鞋面上绣着白莲的鞋,定是穿在了杜晚晴的脚上。
我忽然想笑,因我不知除了笑还能如何?
我想皇帝便是想破了头,亦不会猜到,他对爵爷日防夜防,但他臆想中的针对他的阴谋,竟与爵爷无关,完全是杜晚晴的杰作。
他自登基以来,处心积虑要严控的,是爵爷。一力对付的,是爵爷。对爵爷,他不遗余力削兵权,降爵位,将爵爷逼入死角。但恐怕直到此刻,他都不会料到,那在角落算计一切,将他逼至今日境地的,竟不是他的假想敌爵爷。
我想笑,我却笑不出来。
晚晴却在笑,只不过,是那么阴森的冷笑。她冷笑着叹息:“好徒弟。”
便连我,亦感受到了她那声冷笑中的阴狠。
小指却不为所动,只微睁着眼,看着皇帝。
晚晴幽幽说:“好徒弟,为师教了你那么多,却还是没教会你,什么叫识时务,什么叫知进退,什么叫知恩图报。为了个臭男人险些坏了我的大事!我再问你一遍,他到底是将玉玺藏在了何处?”
小指摇头,紧咬着唇。
皇帝却说:“你先替她止血敷药,朕便告诉你。”
晚晴低头看他,冷哼一声:“此时此刻居然还同我讲条件,好如意的算盘,好痴心的情种。”
她桀桀笑起来:“到了这个地步,我要你死就死,要你活就活。落了单的皇帝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囚徒,你没资格同我讲条件,也没资格来扮情种。”她的脚尖踢在皇帝头上,淡淡说:“何况,我最恨情种。”
我听见皇帝闷哼一声,再也没有动静。
她转过头来,冷冷的眼光在我身上打转:“孟非烟,你这又是怎么了?怎么被打得如此狼狈?”
我只能无奈地看她,即便我此时能开口说话,我想我恐怕也说不出只字片语。难道我要谢谢她将我抓来与皇帝关在一起挨了这顿好打?还是要出声告诉她先生正在地牢中生死未卜?我最想的是希望她从我眼前消失,局面已经太过复杂,我已不能理清思绪,满心除了盼着能将先生救上来,抱着他好好哭一场,别无他愿。
她却收回目光不再看我,转过头去,蹲下身看小指。
小指伤得极重,她看了半日,忽然问:“为什么?”
小指气若游丝,轻声答:“不为什么,就是,想把欠的情还了。”
晚晴脸上有怒有怨:“就为了这么个臭男人,竟拿我辛苦筹划那么多年的大计去还你的儿女私情?”
小指闭上眼:“那就杀了我。”
晚晴“呸”一声:“先将他的玉玺交出来再死。”
小指已是连摇头都难,眼睛半开半闭,慢慢吐着气,轻声说:“不。”
晚晴已是怒极:“你我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就是这么报答我?”
小指缓缓闭上眼,不再说话。
晚晴恨声说:“想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么?你的命却不是你想丢就能丢的。”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来,替小指查验伤口,细细敷药。
从我的角度,我却冷眼看到,看起来已虚弱至极点的小指,正用藏在暗处的手悄悄握紧了她身下的,皇帝掉落在地上的匕首。
晚晴替她敷完药,正撕下裙摆替她重新包扎伤口,蓦的小指大叫了一声,她一怔,小指睁圆了眼,神情痛苦,看牢她,忽然说:“那玉玺……是在……”
晚晴的脸上有惊有疑,双手都僵住,整个人静下来,凝神听小指说下去。但小指却太过虚弱,气喘着,说的话,没有一个字能够分辨。
晚晴不由自主将身体紧贴在小指身上,侧耳在她嘴边细听。
小指等的便是这一瞬间,匕首悄无声息,自下而上,深深插进晚晴的腹中。
匕首插进晚晴身体的一刹那,小指的胸口便被她一掌击中。我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令我浑身不由自主发抖。
但小指已是立定了必死之心,忍着痛,竟仍是用力将匕首捅进晚晴身体,抱着她不放。
晚晴吃痛,发狠再发一掌,小指便飞了起来,落在我摔倒过的那些碎瓷片上,再也没有动静。
而晚晴,也倒了下去,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里好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我不知道这里究竟有几个死人?皇帝死了么?小指死了么?晚晴死了么?先生死了么?
我只知道,我几乎听不到任何呼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