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发出一声呻吟,这是我在长久的孤寂后听到的第一声声音。
晚晴伤他不轻,我只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却不见他站起。
他喘了很久,终于喘匀了气,于是他迫不及待轻唤:“小指?小指?”
小指躺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我能看到那里,红色的血,在白色的斗篷上越发触目惊心。我心头很痛,不愿去想,谁能经得住流那么一地的血?只是想,她是小指,她定还能活下去。
但她没有回答皇帝,在此时,无声,比什么都让人绝望。
皇帝忽然骂我:“孟非烟,你还是人么?为何不过去照看她?”
我心中狂骂你才不是人,不是你点了我的穴,我何苦在这里束手旁观?但心中喊得再响,口中出不了声,亦无法。
皇帝骂完发泄了郁气,便也醒悟我的处境只有比他更惨更无能为力。又骂了一声什么,长叹一声后,也只能勉强试着自己爬过去。
我听见他用力挣扎的声音,倒似老牛拉破车般吃力,但他居然一寸寸爬了过去,数十步的距离,他爬了足有半个时辰,一路划着血痕,蹭到小指身边。
晚晴并未说错,他果然是情种。
我不是晚晴,我并不恨情种,我只恨他。
若没有他,我与爵爷和先生,甚至小指,又是什么样的光景?先帝在世时,爵爷是先帝最信任的人,那是他贵为藩王,有的是青云得意的豪情和尊严。而自从先帝去世,新皇帝登基,他蓦然从云端掉落,他明明可以抗争,但他放弃了争权,他隐忍,退让,却只换来一再的冷落,敌视。
他失去了几乎所有曾有的东西,甚至是小指。
而小指,她又是怎么会变成皇帝的女人的?我至今仍想不通。
她是爵爷带回家的孤女,在爵府长大。她本该是我们的亲人,但现在,她却躺在这里,被皇帝紧紧抓着双手。
可是,即便没有皇帝,日子真的会安然地过下去么?
我看着晚晴——她躺在地上,没有醒来的迹象。她,死了么?这神秘女子凭空出现在爵府,教导了小指多年,直到今日我才了解,她所教她的,除了琴棋书画,拳脚功夫,还有最为可怕的,谋夺江山。
一个女子的心中,为何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阴谋?她的处心积虑,究竟所为为谁?
我想我无法看透。谜局就在我眼前,一切如此惨烈。这库房之中的人,有死,有伤。死了的一了百了,撒手尘寰。活着的,被困在这个昏暗库房中,走不了,走不出,依旧是身在局中,也许,还是要等来个一死才休。
皇帝终于抓住小指的手,便似抓到了世界尽头垂下的最后一根绳索。我真佩服他,居然是在那一地碎瓷上爬,那般的爬行,是将血肉交予利刃,他早被割得遍体鳞伤。此时,当他终于握到了小指的手,便再也无力支撑,晕厥了过去。
我静静看着,看着这库房里的生气,与时光一起,渐渐流逝。
我尝试休息,可惜闭上眼睛,思绪更乱,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再过几个时辰,我终于能行动自如时,又会面对怎样的局面?
先生很早就告诉过我,点穴术能制住人,但人体血脉运行,自有规律,被点的穴道虽能暂时令人无法行动,一过了十二个时辰,便是不通武功之人,只要气血运行依旧,也能自然而然恢复正常。
我估算着时辰,忐忑着盘算,在这段时间里,又会有谁醒转?有谁死去?有谁再生变故?
我希望再也不要有变故。
我希望当我行动自如后,我能放下绳索,去到那黑牢之中找到先生。我希望他还活着,我们一起离开此地,再也不用卷进这样的阴谋漩涡。
我希望小指能够撑到我救她的时刻,晚晴的瓷药瓶还在,我希望那药有用。
我还希望一出门便会看到爵爷,他的手会将我们一力拖出泥潭。
我希望暂时失去了天子的天下依旧太平无恙。
皇帝是谁?谁作皇帝?我毫不关心,我不想关心。我只知道改朝换代,天下大乱,吃苦最多的,始终是黎民百姓。
皇帝忽然说话,声音很低,很哑,几乎不可闻,我仔细分辨,听得出他是在说:“孟非烟,朕的玉玺,交给你了。替朕……带回京中,交给……”
他没说完便又昏迷过去。
我无奈看着他,夜已经深了,这库房的残烛已经熄灭。没有灯火,借着一点点星光月光,这里暗得只能勉强看到个轮廓。
我只看得到皇帝的手还抓紧着小指的手。我心中纳闷,玉玺?带回京?恐怕他的脑子是被晚晴踢坏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会知道放在何处?
而他就这样昏过去,不说个地点出来,我便是有心替他送回京,我亦不能做到。
何况,我心中对他的恨意如此重,又怎会替他卖命?
我不得不想,无助地躺在这里的天子,拥有的,也不过是他自己。天下尽属于他,但他,终究也只是个凡人,争不过终将失去一切的命运。
我躺在地上,黑沉沉的夜,昏沉沉的头,泪已哭干,寂静中渐升无助的凄惶,我是如此渺茫无望地躺着,如一缕遇风便散的烟。孟眉当日替我起名时对我的寄望,竟是全被辜负了。
心如油煎般焦急,人却毫无动弹的能力。在这样的绝地,是否只能在心中升起许多的怨恨和不平?
我不知道当日孟眉在那个凄凉的花轿上是如何下的决心,狠狠毁去至美的容颜。我也无法想象在漫长的岁月里,她是如何一点点将当日所受的痛楚慢慢忘却,她又是如何才能将那样的彻骨的恨,放在岁月的磨里,磨成淡忘的粉?
我只知道,此刻我躺在地上,被与我无关的谜局捆住身心,心中燃起的恨与怒,正在升腾起令我自己都觉得吃惊的火。那炽热的火,渐渐烧红了我的眼。
我盼望奇迹,盼望有谁能走进这间库房。无论是谁,我不在乎是强盗还是土匪,是官兵还是反贼,只要有人进来,将这一屋子的冷清死寂打破,将我从那冲天的火海中拖出,让我回到过去,仍是那个习惯不问世事的小女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听到很轻的声音,几不可闻。
但我确信,那是门被推开的声音。我屏气凝神细细分辨,很轻的脚步声,但,落在我的耳中,重如万马奔腾。
我的泪夺眶而出,没有什么能比这异常熟悉的脚步声更令我心安。
不出所料,我看到了爵爷的脸。
他正蹲下身,燃起火折查看我的伤势,我虽然是这库房里受伤最不严重的一个,但因为在地牢里被皇帝打得极惨,后来又摔在瓷片上弄了一身皮外伤,搞得全身满是血污,看上去倒却是最吓人的一个。加之与皇帝纠缠厮打时搞得衣衫不整,裙摆也被皇帝撕了一幅又一幅,狼狈之状,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所以他一看之下,自然而然,脸上便现了痛心焦虑之色。
我试图向他微笑,告诉他我没事。我急着想对他说,先生在下面的黑牢里,快去救他。但我苦于穴道被点,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还在担忧他看不出我是被制住了穴道,他已动手替我解了开来。又推宫过血,替我搓揉僵硬的关节,直到见我手脚渐渐活动自如了,才舒了口气。
我方说了“爵爷,先生在那下头……”
却见他已经用火折子点亮库房中的油灯,向我摆了摆手,拿着灯盏径直走到晚晴身边,又俯下身去看她。
晚晴自中了那一刀,便再无声息。我想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她竟然会被小指伤得那么重,那么狠。
爵爷皱眉看她半晌,才转头去看小指和皇帝。
小指还是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我心头着实挂念她的安危,便将话咽下,勉力爬起来,急步跟过去,心中焦急,一心只想知道她的生死。
借着灯光看去,她白玉般的脸毫无血色,眼睛紧闭着,唇角带一丝血痕。我不知为何想起了那只她给我的装烫伤药的瓷瓶,那瓶上的美女的雪白肌肤与鲜艳红唇,与此事的她的脸,竟是异常相似。
她的白色狐皮斗篷已被鲜血染红,更显得她的脸白似纸。
她的手依旧被紧紧攥在皇帝的手心。爵爷蹲下身,看着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不置一词。
我伸手去试她的鼻息,手指发着抖,心神不宁,竟测不出来。
爵爷却镇静得多,拉起她另一只手,探她的脉搏,舒一口气:“还有脉。”
我也长出一口气,擦额头的汗。爵爷又察看她的伤势,叹道:“肋骨折了。”
然后他去检查皇帝,看着他身上那些被碎瓷割开的伤口发呆。
我想起晚晴的药瓶,便回转身,去到晚晴身边,蹲下身子拿那瓶子。
晚晴闭着眼生死不明,那般苍白无助的眉眼,竟让人心生恻隐。我忍不住去看她的伤口,匕首狠狠没入她的身体,小指是狠了心用了自己的命换的这一次杀机,这一刀,果然毫不容情。
我摇头,不忍再看,亦不去再想其中因由。那样的勾心斗角,你死我亡,冷酷与背叛,都令我不由自主感到心寒。
我唯有告诉自己,爵爷既然来了,那么,这一切都将过去。爵爷是天,天还在,我便还在。
我不去试探她的生死,我只是冷静到冷酷地将她握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那药瓶取出来,便撒手站起,匆匆向爵爷走去。
但忽然有什么东西猛地抓住了我的脚,我吓得惊叫,低头看时,竟是晚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