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殷府。
这殷家不愧是上京手握重权的权臣之家,尚能在寸土寸金的上京城占下如此大的府邸而不受人眼红非议,除了官家的宠幸外,自己的手段也是必不可少的。
夜幕中的殷府全府通明,辉煌耀眼的灯火前前后后,遥遥呼应,就连天边的夜色都被映得透亮,其门庭森森,府内楼阁琼宇,亭台榭宇,鳞次栉比,回廊千绕,就是比之皇室的行宫也是不予多让的。
有这样一座奢华的府邸,朝廷内外的人见了,也不觉是一阵也是嘀咕。
早就听说了殷府向来奢侈糜烂,殷家掌权殷祁更是手握重权,在朝中骄傲跋扈,无人可制,且从不听从令,就连圣上也是无奈他三分,可见其宠爱实甚。
更匪夷所思的是,圣上居然还每年拨款百万两,专门用来修缮殷府的府邸,维护着它的奢华光鲜,就似,在有意讨好一般,着实让人费解。
不过,不管朝廷内外的人如何费解,如何猜疑,殷府还是十年如一日般始终矗立在这,就犹如殷大将军手中的兵权和在朝堂中的位置一般铁铸,不可动摇。
殷寒纵马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就如苏陌回府那般,马房中也早早有了人侯在那里。
他淡淡地看了来人一眼,跃然下马,亲自把爱马牵回马厩,不急不缓地梳理着爱马‘惊风’因急奔而散乱的长髻,待‘惊风’舒适着打着响鼻,悠闲地俯头喝水,他才开口道,“父亲找我?”他用的是疑问句,语意却是肯定。
来人身着殷府下人的衣饰,行立间却颇有军士的风采,神色间恭谨却无一丝献媚之色,他是殷祁的剑侍—幸生,在殷寒没有回来之前,他在马厩已等待良久,此时见了殷寒回来却没有急着开口,只是侍立在旁静静等待殷寒料理完爱马。
“是的,少将军,将军让你回来就去书房见他。”他恭敬回答,连称呼都是军营里一般。
“恩,”殷寒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提步就想往书房走去,却似想了什么似的停了半刻,问道,“小姐回来了吗?”
“回来了,”幸生回答,回答间没有丝毫的犹豫。
殷寒顿了顿,问了一句却没说什么,提步又往书房行去,一路上只见来往的下人们步履匆匆,一脸平静,脚步间却似争分夺秒般,见了殷寒也只是低头示敬,并不开口称呼,就似怕打破了殷府的宁静般。
偌大的殷府内内外外那么多人,却丝毫没有喧哗大声,嘈杂全无,行令间干脆迅速,毫不拖泥带水,府里的家丁无论男女走动间皆是小步快速,声息甚微,竟似行军的军士般,真不知道这殷家是不是把自己的府邸也当作营盘来打造了。
殷寒对这些却司空见惯了,对下人看似不恭的行径也不以为异,他负手背后,步伐不大,却很快就来到了殷父书房门口。
“父亲,我来了。”他敲门进去,静静开口。
殷父正在灯下看剑,抽出半截的‘泅水剑’,剑身狭长,精寒照骨,映着烛火说不出的寒意森森,就似刚从寒潭里取出的冰剑般,只那么剑光一闪,寒意就直逼眉间。
逼人的剑意迎面直逼,他却似恍若未觉,只赞叹道,“好剑,好剑。”
狭长的剑光映入他的眼眉,杀气凛然,也不知是久未饮血的剑的杀气,还是本来就是他眼中的杀气。
殷父回头,凌厉的眉眼,斧刻般的线条,让人一见就觉杀伐之气扑面而来,果然不愧是早年驰骋沙场,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绝世凶将,长期手握重权又为他平添几分不可言明的威严之气,这份威严与同为权臣的苏宰相苏父来说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说苏父的威严是上位中带着儒气的话,那么他的威严就是生杀大权、予取予夺的杀伐之气。
“你回来了,”殷父开口,如同殷寒般,用的是肯定句,“苏家的丫头你见过了?”
还是肯定句。
“见过了,”殷寒眼中微光一闪。
父亲的问话没有由来,他不知道有何深意,但还是沉声回答,不露声色。
“很好,”殷父点头,“你择日就娶了苏家的丫头吧,我记得是叫苏陌是吗?梦儿和她也是好友,想来两人会相处的很愉快。”
“至于聘礼这类的我会叫幸生在近日都准备妥当。”
殷寒一怔,他料不到父亲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他开口,“父亲,为何此事如此仓促?”
又为何是她?
“仓促?”殷父抽剑回鞘,冷声道,“有人迫不及待想要下手了,不想坐以待毙,还是得先下手才行。”
“三皇子赵岚毒案的事你也知道,就似前几个未满月就夭折的王子公主般,都是她下的手,”殷父转身面对窗外静谧的夜风,冷冷开口说,“梁后此人用计不择手段,妇人之见,更是不顾后果,近些年她不光操控着朝纲,六部皆有她的影子,现在更是入手军务,军中虽然异动频频,可还在我们的控制当中,但诡异的却是边塞的大辽毫无动静,实属异常。”
“番邦狼子野心,大夏与之对手那么多年,其不是易于之辈,最擅长闻风而动,他们在大夏也有眼线,朝廷如此动静他们不会不知晓,闻到了血腥味却不动的狼,怕是早已和梁后勾结在一起了,不得不防,更何况,梁后既已向我们殷家出招,我们殷家也不是任凭她可以搓圆搓扁的。”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又道,“我观梁后之女—赵颜此人,虽没有学到梁后的隐忍,毒计却学了个十成十,这番梁后欲把赵颜指婚于你,不光是想自我们殷家渗入势力暗钉,端端也是想乱了我们自家的阵脚。”
殷寒沉默不语,他静立片刻,似在思索,手却不觉抬手触上怀中的那抹温玉,沉吟道,“赵颜的事孩儿自有应对之策,只是……”
“怎么?你还有什么疑惑?”殷府倏然转身,不待他说完,“还是说你不愿意娶苏家那丫头,却愿意娶赵颜。”
“我已与苏城商量了这事,此事不计儿女私情,苏家丫头嫁的是殷府,嫁娶之事也只是苏家与殷家达成的协议,他负责收集证据,正门对抗梁后,我们稳坐后方就好,只要圣上一天不驾崩或是梁后一日不被扳倒,我们就必须虚与委蛇一天,殷家不可干涉朝纲!”最后一句是殷父一字一字沉声吐出来的。
“至于等你娶了苏家丫头,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府里随你摆置,只要在苏家不幸事败被舍弃后,留那个小丫头一条性命便好,也算是保全了苏府的血脉,说这些,你可明白了?”
“明白了,父亲。”殷寒不再发问,沉声应道,他的神情肃然,眉目中似有秋寒逼人之气,应答宛如军中面对上级长官的命令一般,行令迅速,毫不迟疑。
“很好,你明白就好,等这些事了,你也该好好的喝饱鲜血了,”殷父满意点头,眉目森森,他曲指隔鞘弹剑,前半句是对殷寒说的,后半句血腥四溢,竟是对已然回鞘的泅水剑说的。
剑身自鞘中颤动不已,‘嗡嗡‘低鸣应和,隔着鞘仍寒意杀气凛然,似是渴血已久。
“你回去吧,明天回营中把这些人全清理掉,”殷父抬手递过来一份名单,名单上自是一份行军册,上面的军士名字俨然,上至小兵上至将军,竟密密麻麻用红笔勾了一大半,照他的意思竟是要把勾上红名的人通通都杀掉。
他的语气淡淡的,眼眸中一丝杀气也无,似乎只杀了这么多人,对他而言就似不经意间碾死只蚂蚁,连眼睫也惊不起他一动。
殷寒自殷父手中接过那份名单,名单上有他熟识的人,也有他没有听闻过的人,近至他身边的亲兵,远至没有丝毫牵连的人,他的眼眸也是淡淡的,甚至没有多瞄一眼名单上用红笔勾勒出的名字,就仿佛他们只是个名字,而不是鲜活的生命。
一父一子都是视生命如草芥,杀人不眨眼,牵连无数的人命,说杀便杀了,大夏国的军队似是他们家的后花园般,修剪拔除肆意随心,不容许任何人染指。
就如隐在暗处的饥狼,只冷眼观看,不是不动,而是一动就一触即发,一口就要咬中要害,只这么一份名单就把梁后近几年的所有心血和布置都全番打翻。
名单上密密麻麻,看来殷家掌握这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不知道为何把这些证据都上报,而是要苏父一点一点的查觅,真的只是因为一句殷家不可乱朝纲吗?
要知道后妃宫苑不得干政是祖制,更不论是蛊惑插入兵家重地了,要是殷家早点把这份证据交给圣上,纵使梁后如何手段了得,布置多深,也是逃不过一死的,殷家又何必像现在般虚与委蛇,所作所为,着实另人费解。
殷寒自殷父那回到自己书房的时候,殷梦已是等在里面了。
她不住的原地打转,显然是等了良久。
“大哥,你怎么这般晚才回来啊,是父亲有事寻你吗?”
“恩,”殷寒应了一声,把手上的名单自书案上摆好,淡淡地看向殷梦道,“你寻我有什么事吗?”
殷梦在殷寒的目光下呐呐不言,扭动着手中的锦帕片刻才抬头道,“不是大哥找我吗?”
殷寒瞥了她一眼。
“恩,是我有事找大哥,”她慌忙改口。。
“说吧,什么事?”殷寒挥手遣退了上茶的下人,端坐在书案后,静静地看着殷梦,他也确是有话要同她说。
“那个,那个大哥今天是去了桃花会吗?是一个人还是和谁在一起?”殷梦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忐忑不安地问,她一向不过问大哥和父亲的行踪,更不论问是和谁在一起这种问题,话一出口她就大觉不妥,头皮发麻,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的语声刚落,殷寒的眼眸就是一沉,寒电般的目光扫视过来,森寒的目光扫得她脖颈后的汗毛全部竖起,“这话是赵颜要你问的?”
他冷冷的开口,他竟似知晓今日桃花会上赵颜对殷梦的一番话的。
“不是,不是……,”殷梦闻言吓得直摇头,不敢看殷寒,只顾着低着头,扭动着手中的锦帕,紧紧纠缠下,青葱般的手指已是绞得通红,“不是颜姐姐要问的,这是,是梦儿自己要问的。”
殷寒冷冷地盯了她片刻,见她害怕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敢掉下来。
良久,他才缓缓收起了眸中的寒意,“梦儿你还太单纯,容易被人鼓动,父亲和我不让你出门,就是怕你会被人利用。”
“更何况,要不是赵颜拉拢示意,梦儿又如何只见了赵颜一面,就熟稔得称呼她为颜姐姐的地步?”他一字一句地拆穿殷梦的谎言。
殷梦闻言大惊失措,呐呐不敢言。
“以后不许与赵颜来往。”提到赵颜,他的语声就很冷。
“可,可是,大哥,颜姐姐她……”殷梦闻言复抬头,有点不安道,大哥的话好生无情,可是……
她想起了赵颜那泫泪欲泣的表情,“可是,颜姐姐她说她对你……”
说着这些话,她也是羞涩不可言,她要怎么说,说赵颜对大哥的情意吗?由一个云娘未嫁的闺中小姐说出这种话,还是对着自己的大哥,殷梦实在是说不下去。
她的话虽没说完,殷寒却是明白了,他皱眉不悦,“大哥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如果没有别的事,梦儿就先回去吧,天色也不早了,早点歇下,不要让我和父亲担心。”
他站起身,拒绝谈话下去,这些事对于殷梦来说,不是她应该触碰的。
殷梦抬眸,悄悄看了眼静立的殷寒一眼,他虽然语声冷冷的,但眉宇间没有不耐,呐呐道,“我听大哥的话。”
她转身欲走,却又踌躇一下,“那个,大哥,梦儿还有件事……梦儿可以邀请离儿来玩吗?”
“离儿就是苏宰相的女儿的苏陌,”她怕殷寒不知道就小声补充了一句。
说完她又是不敢看殷寒的表情,大哥最不耐这些儿女私情了,而今她却一而再再而三拿这些事来烦他,她悄悄退后半步,不管大哥同意不同意,她打定主意有什么事今天都不会问了。
“可以,”正忐忑间,她听到殷寒如是答道,她一愣,没想到邀请苏陌是这般的简单,欣喜若狂下也不顾看清殷寒如今是何表情,喜笑颜开道,“谢谢大哥,谢谢大哥,那我明天就修书让离儿来玩。”说着提起裙摆就是一个旋身离开了书房。
苏陌吗?殷寒负手站在窗前,目视着殷梦脚步欢快的离开,自己的小妹很少有如此快乐洋于外的时候,是因为她吗?
他的手指悄悄地触上了怀中那抹白,温润中带着沁凉,想起了桃林中嫣然一笑的少女,眼眸中流转的默契,宛若相识千年。
他突然有片刻的不知所措,怀中的那点温玉也似灼热的惊人,烫得他的手指不觉一痛。
有些东西在心中不受控制的滋长着,如雨丝般透明却绵绵不绝,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他此刻全部的思绪。
风自窗外吹入,不经意间翻开的名单上,红笔森森俨然,鲜红欲滴。他的神情却不似要杀人前的杀气凛然,一丝暖意无息间染上他的眉眼,一如他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