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是买衣服的钱差不多就花去了郁离枫三十个金币。为了照顾郁离槿，郁离枫也给他挑选了两套，加上自己的三套和给郁离楠精心挑选的五套，一次逛服装店就让服装店老板喜笑颜开，声称自己遭遇了幸运女神的光顾。
而当三人抵达新丰酒楼的时刻，郁离枫一度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些老花了。
超过三百名学官的到来令新丰酒楼附近的大街显得有些不够用。身形有些微胖的店老板带着一大群酒店员工站在外围，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头，额头和后背已然见汗，身体也忍不住颤抖哆嗦。他太了解这群学官的能力了。就在十年前，那场改变了整个铁河军校校规的游行示威差点造成暴动，镇上的军警被被他们绑了起来，直接塞在了新丰酒楼的大厅里，所有的客人都被赶走。还好没有造成人群伤亡，但是新丰酒楼的生意，却足足过了三个月才恢复正常的。“但愿这次他们不是来找事的。”店老板默默祈祷着。
而当郁离枫兄妹三人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这群学官们再度爆发出了巨大的狂欢潮，甚至有人当场吹起了口哨。
崔继尧几乎是被众人推到郁离枫兄妹面前的，神情显得非常不好意思：“听说是小楠请客，还能见到灰木堡的英雄，同学们都疯了似的吵着要来。我实在是无法拒绝他们的要求。你们知道，军人都是热血的，对英雄人物有着天生的崇拜心理。”
“你们应该庆幸今天下午没课，好多人率先离开了学校。若不是这样，全校上千名学官都会过来一睹你的风采。”沈睿在一旁添油加醋。
“他们好多人只是过来看看，不是非得让英雄请客不可。”孟旷的回答，证明他的头脑还是有够简单的。
郁离枫苦笑一声。真个来了的话，哪有还能让别人喝西北风的道理？
“都进去吧！”郁离枫轻轻地一摆头，算是默认了所有人的请求。
“万岁！”得到了郁离枫的许可，众学兵们一窝蜂也似地冲进了酒店的大堂。
如此，得知这三百多学兵并非来闹事而是给酒店带来生意的，店老板甚至整个人朝着大街跪了下来，合十的双手不住礼拜：“主啊，你太伟大了！”
作为经常招待军官和学官的场所，也是小镇上唯一一家上档次的饭馆，新丰酒楼的内部陈设比不上帝都最豪华的酒楼，在整个帝国也是首屈一指。其内部陈设一看就给人干净亮堂的印象，桌子和椅子用材考究，油漆光亮，布局整齐，更不要提那些构思精巧的雕栏，画风典雅的屏风，光泽靓丽的瓷器，单单是那些随意可见的常青藤，其样式之纷繁，修剪之精致，就已经是名家手笔和鬼才匠心。
在一座常住居民只有四千二百人（铁河镇本身三千，加军校的师生一千二）的小镇开此种规格的酒楼，换了帝国其他地方是要破产的。但是铁河镇却不用担心如此局面。这里的师生都是勋贵子弟，有的是钱消费；南来北往的军旅部队，也为小镇带来了不经常但相当可观的客户力量。
酒楼呈回字形布置，拥有南北两层四套公共餐堂，东西共计十二间雅座。在平常的情况下，它能够招待四百人吃饭，在学官们到来之前，酒楼空席就已经不多了。如今一下子多出来三百人怎么办？没关系，酒楼里的那三百平方码的中央空地不是没有用处的。
因为是下午放假，酒楼里原本就有很多帝国军校的学官。如今听说郁离楠请客，使得过来凑伙的人数又增加了上百人，达到近乎四百五十名的规模。
这顿饭几乎是从中午一点吃到了傍晚。肺腔的伤势使得郁离枫没有被众人灌酒，但是数百人纷至沓来的问题，却令堪堪自诩口才了得的他也磨了个舌头起泡。学官们几乎是什么都问，什么都扯，从山阳行省的郁离家侃到海安帝都的郁离家，从曾祖郁离云侃到郁离枫未来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从郁离枫的出世侃到了他的离家出走，在外学艺和漂泊追寻的过程。当然，众人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依旧是灰木堡和克林腾两大战役，郁离枫对时政的看法，以及他对未来的打算。
郁离枫对此保持着起码的警惕。眼下这群学官，并不是他们个人，他们背后，是一连串的世家大族。
像是郁离家的历史，自然是可以尽情陈述，辉煌能够被崇敬，败落也能得到理解和同情。老师伏月卿的名字，却不是能够不分对象地讲的。有关时政和时政人物？开什么玩笑，自己没有任何根底，断然不能把好恶写在脸上。
至于未来自己的打算——
还是先把尾巴夹着吧！帝国并不欢迎一个怀着强烈野望的人。
当众学官们听到郁离枫说自己所有的打算就是听任皇帝文钦和元老会安排时，大部分人的脸上都爬满了惋惜的神情。
皇帝和元老会防着郁离世家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是近四十年的戒备心理，天知道他们时候才会想着给郁离世家一点甜头。
可不是嘛，灰木堡的雕像还没来得及立起，巴莱卡就大张旗鼓地建造竞技场和圣光堂了，全然一派把灰木堡小镇压下去的势头。这些学官们都是政治背景深厚的人，家里有的是嗅觉灵敏的亲戚，再加上他们住在帝都周边，经历着帝国最好的教育，哪能看不出一些人玩的是什么花样？
只有崔继尧和沈睿例外，他们的嘴角散发着笑意。若是郁离枫单纯得什么人面前都能够掏心窝，那就不值得他们三个费心了。
最后郁离枫上去结饭费和酒钱，四百五十人吃掉了足足三百一十枚金币，减去他身上有的，明显还有着一百二十枚的亏空。
“我帮忙付一点吧，我身上有。”尾随着上来的崔继尧慷慨解囊。
他是清楚地知道郁离枫带着多少钱挑战妹妹的。当他目睹想要和郁离枫吃饭的人超过三百的时候，他知道郁离枫的钱袋付不起帐，于是他又与沈睿和孟旷凑了两百个。
“那就当我先借你们的！”郁离枫笑着接过了崔继尧的钱袋。
一点钱倒是小事。他非常欣赏崔继尧这个人。和郁离楠差不多的年纪，但是老成持重程度竟然还在他自己之上。若是将来郁离楠能够和他在一起，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崔继尧的脸色微微苦笑：“哪里用得着兄长还？人是我们带来的，买单自然也有着我们的份。”
“这些人是来看我的，自然应该由我来买。”郁离枫坚持着说。
不想郁离枫把两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台案上的时候，店老板居然走了过来，一脸春风地向着郁离枫说道：“是灰木堡的英雄郁离使君吧？今天下午整座酒楼都被一位客人包了，在座的任何人吃饭都不需要掏钱。”
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事？郁离枫苦笑，自己第一天刚刚到铁河镇，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拉关系了么？
崔继尧向郁离枫一拱手：“看来郁离兄是遇上贵人了。”
“五百人的单子一下买了，这人情可不小啊。”郁离枫并不是很感冒。
崔继尧依旧发笑：“你不是听店家说了吗？人家招待的是灰木堡的英雄，区区一顿饭是不在话下的。”
“即便你是国王，也不能随便上来历不明的船。”郁离枫将钱袋在柜台上磕了磕，“我们的钱我们自己付，若是那位客人慷慨，给其他的饭桌买单就是了。”
老板连连苦笑：“郁离使君，那位客人，可不是我一个小店所能得罪得起的。”
“他是何方神圣啊？”郁离枫微微一怔。
“他在西边二楼的‘梵净居’包间，你可以自己去见他。”老板点头哈腰，神情恭敬至极。
看样子自己是免不了要走一趟了。郁离枫笑着把钱交给了崔继尧：“你去陪小槿和小楠他们，我一会就回来。”
既然是个大人物，其身边总该有上一大帮子的护卫和朋友才对。但是出于郁离枫意料的是，‘梵净居’包间的门口竟然半个壮汉也没有，甚至站在门口，他也听不到任何谈笑风生的声音。如果不是隔壁在觥筹交错，兴致连天，这座包间的静寂程度，简直可以用不正常来形容。
“难道他是一个人来的？”
“如果是，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是老朋友，刺客，还是宪兵团的人？”
郁离枫的心，顿时充满了千奇百怪的想法。
门口挂着“免打扰”的牌子。轻轻在门口敲了三下，里头好歹传出了一声回应：“进来吧。”
声音很平和，绝非欲怀不轨的心思所能发出；声音很低沉，断然不是中气十足的年轻人，它只能属于一位老者。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郁离枫的心镇定下来，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就像他所猜测到的那样，偌大的包厢里只坐了一位穿白衣服的消瘦老者。单看外表郁离枫能够确定，对方的年龄起码在六十岁以上。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饱经风霜雕琢的脸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沟痕，连人中也不例外；岁月的痕迹不光花白了他全部的头发，甚至连眉毛都变得斑驳不堪。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了六七盘菜，都是些青菜、胡萝卜、豆腐之类，没有肉类、没有鱼、甚至连一个鸡蛋都没有。没有酒水，只有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除了帝都城里的乞丐，最清贫的底层之家，也能比他吃的好。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老人。明明只有一个人，却点了订金昂贵的雅座包间；他自己只吃最基本的食物，却请了整个饭馆六七百位客人在那里大鱼大肉，酒足饭饱。
你说他身体有病？恰恰相反，尽管他的老态都刻在脸上，至少在最近几年的一两年里，任何人都不用担心他会摔倒；
你说他脑子欠佳？那双古井不波的眸子里所投射过来的洞察人心的光芒，感觉怎么盖也盖不住。
“老伯这么大的年纪还帮我们几百人买单，那不是要让我郁离枫被人笑话吗？这桌酒席，我们不能让你请。”郁离枫连连摇头，好像是做了一件很丢脸的事。
眼看郁离枫就要夺门而出，老者伸手呼唤叫住了他：“年轻人，你至少犯了三个错误。”
“哦？”郁离枫刚刚迈过门槛的脚步收了回来，再一次面对老人。
“第一，你不该叫我老伯，按照年纪和辈分，你起码也应该叫我一声爷爷。”老者看着郁离枫，一脸认真的神情。
真是个爱较真的老人呢！郁离枫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他自己的疏忽，老人并没有说错。
“第二，这间酒楼其实是我们家的产业，你所看到的老板，只是帮忙看门面的。我才是酒楼真正的老板。老板是不存在买单的。”
怪不得老者能够一个人占一个包厢。在自己家里，的确可以随便支配。
“第三，我不是帮你付账，而是我有几百个学生过来吃饭，你说我请客是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等一等！对方自称是请自己的几百个学生吃饭，莫非他是……
而后，在郁离枫诧异的神色面前，老者的脸上浮现起微笑：“本人杨安！”
“杨校长？”郁离枫的神情怔在当场。中午和郁离楠比武过后，他本来筹算着自己在哪一天籁见见杨安，但是现在，杨安居然率先找到了他。
杨安微微伸手，示意郁离枫坐到自己的对面，又倒上一杯茶，放在对方的面前，轻声道：“你一定没有想到过，郁离楠在铁河军校这么受欢迎吧？”
郁离枫轻轻拱手：“那也得感谢杨校长不啻教导，栽培有方！”
“西陆杨家那群人的目光之短浅，简直比得上菜市场斤斤计较的大妈！”杨安竟然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对家族的厌恶。
“你说的是我父亲的事吧？那事情已经过去了。”郁离枫兀自品茶，不想在杨安面前表现出太多的情绪。
“可是对于我来说，这事情永远不会过去——”杨安看着郁离枫的面孔，神色苍凉，“鸾玉是我最喜欢的侄女，她自幼聪颖，博览群书，端端能做到过目不忘。上至地理天文，中至经商数算，下至冶铁织布，就没有她学不会的东西。或许她离保信孤和崔云栩两个老油条还有点距离，但是我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帝国里的各部大臣，还真找不出一个比她强的。可惜啊，那孩子才高福薄，非但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连活下去，恐怕也已经是一种奢望。二十六年了，她兴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杨鸾玉她没有死，我见过她。”面对一个如此晚境的老人，郁离枫不想继续隐瞒。
杨安的眉头登时一振：“你见过她？”
“是的，她过的很好！”
郁离枫将自己去克林腾和杨鸾玉会面的情况述说了一遍，杨安闻言神色大恸。
“造孽啊！多年来杨家一直自诩忠贞，跟这个叛徒那个叛徒家族撇清关系，但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最终真正背叛了整个帝国的人，竟然不是出在其他任何一个家族，而出在我们杨家自己。”杨安的泪珠一滴滴地垂落下来，令他早就了青春的脸显得更加老迈。
郁离枫不便插话，对于杨鸾玉的选择，他不便责备什么，但是说到理解，却也远远说不上。
悲愤过后，杨安的神色平静了不少：“你要知道，我那位侄女是位心高气傲的人。她中意的人，你父亲也好，蛮王塔克汗也好，都是时代最顶尖的人。”
“我父亲是个平凡的人。”郁离枫稍微垂首，“当然，在培养孩子上，他是顶尖的。”
“你错了。在很多年前，我和杨家的很多人一样，对你的父亲并不看好，因为他沉不住气。可是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你父亲不是个简单的人。自始至终，他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什么棋？”
“让伏月卿来教你，只是这盘棋的第一步。”
郁离枫大感诧然：“这事情我一直守口如瓶。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你叔祖和我失败了以后，伏月卿找过我，告诉了自己打败我们的原因，并交给了我一份战术阵图。后来你在克林腾立下军功，消息传回国内，我突然想到，你的战法和伏月卿当年很像。于是我又把伏月卿的阵图翻了出来。对比着你和伏月卿的战法，我能相信，你受过伏月卿的影响。”
杨安轻轻靠上椅背，神色恢复少许轻松：“伏月卿功成名就之后告别了军队，选择成为出家人，在圣光教会里呆了二十年，成为十二使徒中的‘白伞盖’。后来‘阿难陀’莫厚非继任主教，他又消失不见。偏偏你也在十四年前离家出走。这个巧合证明了一件事，你就是伏月卿的学生。”
不愧是能做铁河军校校长的人。自己一直守口如瓶的事情，对方只是凭借了一点蛛丝马迹，就把事情猜透了个七七八八。郁离枫轻轻点头，算是承认了。
“你老师他还好吗？”作为曾经的对手，杨安对伏月卿的佩服是出自内心的。
郁离枫的眉目垂落下来：“他一年前就去世了。”
“那么大年纪的人了，没熬过去是正常的。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也会追随他们而去。和我同时代的人，如今也就剩下我一个了。”杨安长叹着的声音，一如他的面孔般沧桑。
郁离枫轻嘘一气。他没有告诉杨安，自己的老师并不是寿终正寝的。
杨安略略整顿精神，继续陈述道：“有了伏月卿的教导，你在武学和军略上已经是罕有人能够比肩。但这依旧很难实现振兴家族的夙愿，因为郁离家缺乏足够的人脉。于是，为了在你回来之后不至于成为光杆司令，你父亲又给你们家谋划了两条路，让你的弟弟郁离槿去从政，让你的妹妹郁离楠来铁河军校读书。现在的郁离楠，身边有着一扎的猛人。包括崔继尧、沈睿、孟旷，以及郁离楠自己，便是这一届最好的四名学生。”
“你想多了吧，校长？”郁离枫突然间感觉到非常不安。
不管眼前的杨安态度显得多么和蔼，他毕竟是西陆杨家的人。
“你以为我会向元老会的某些人告密吗？”杨安轻轻一笑，“若是我怀着谋害你们的想法，郁离楠在铁河军校学不了任何东西，她也绝对成不了学官们的头。”
这倒是几句实话。别的不说，郁离楠一身精湛的剑技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你为何要选择帮我们？”郁离枫问道。
杨安看着郁离枫，眉目之中尽显郑重：“我是西陆杨家的人，但我一样做过郁离家的部下，同时，我更是一位帝国公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