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期间,外公回过一次老家。因为那时我母亲得了一场重病,病得人事不知,乡里的医生都连连摇头,觉得这个秀气瘦弱的女孩凶多吉少。外婆那时也生着重病,卧床不起,对远方儿女的思念和对外公的绝望,折磨着这个可怜而又倔强的女人。不知是谁告知了外公这个消息,他竟然连夜搭乘夜航的班船,赶赴家乡。班船是在第二天早上到岸的,上岸以后,还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车路崎岖,又刚下过雨,冬天的雨曰湿兮兮的,冷风直往衣服的每条夹缝里钻。碰巧车子又脱班了,等车的人都在说这一脱班,起码要再等上二三个小时,甚至更长。外公在车站的雨篷下面不断的徘徊,他心急如焚,就在忽然之间,他作出了一个决定:步行回去。说走就走,细雨已经变成了雨夹雪,路上只有他一个人,泥地不断的使他脚下打滑,好几次都差点摔了下去。当姨妈们看见外公像泥人似的出现在她们面前时,惊讶得一个个张大了嘴,仿佛再也合不拢似的,她们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几乎觉得这个父亲可能是个冒牌的货色。外公去乡下探望重病的女儿,在家族中被公认为一次意外,或者是一次例外,似乎外公的到来给母亲带来了好运,她奇迹般的曰益康复,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过了不久,外婆也来了乡下,同来的还有林阿姨。在这件事情上,外婆好像在外公身上又看到了一点希望,她的眼睛里又闪出光来,姨妈们有几次亲眼看到他俩在河边紧紧依偎,说着悄悄话。那是一段如同闪电般的甜蜜时光,和谐与温情又光顾了这个家庭,姨妈们在河边捉鱼,她们还钓来了很多小怀,林阿姨从上海带来了干净好看的花布,为她们缝制新的衣裳。一切都如同田园诗,恬静,安逸,外婆辛福得都快要昏过去了,她觉得可能是这里的风水改变了外公的劣性,很多次她与林阿姨偷偷商量,一再推迟着回去的曰程。每个人在内心深处其实都在盼望着奇迹发生,有时候好像真的看到它了,心中惊喜着自己的真诚与愿望终于感动了上苍,而当终于发现这一切,其实也不过是一次梦幻、一场单相思之后,这时的失望,将比从来不存在希望时更能彻底的打垮一个人。
外公在乡下的那段时间里,一次也没去看望过他的那位结发妻子。他仿佛再也不能意识到还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但那时他确实表现出了好父亲的一切隳性。他带了姨妈们到田野里去,她们像一群安静的羚羊,跟随在令人畏惧的父亲身后,她们怕他,他再坏,再没有出息,再胡闹,她们也仍然怕他,这种畏惧来自于骨髓,像所有的血缘关系一样无法更改。但田野里的。那些时光,如同梦境一般,他是那样的慈祥,浑身充满了活力,他教她们许多游戏,让她们坐在小树林里,等待着曰落时分暮色划过树梢时的神奇景象。有些营养不良的姨妈们跟在高大的外公后面,山坡上满是枯草,草叶的梢尖是白的。她们不敢走得太近,她们仍然怕他,她们玩得高兴时会像麻雀一样尖声叫喊起来,但只要他一走近,她们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低眉顺目。
外公与外婆在我母亲病愈之后终于回到了上海。第一个晩上,外公就劣性难改,彻夜不眠,全然不知去向。屋子里只有外婆、林阿姨和我四舅。外婆脸色铁青,心里的愤怒不知向谁宣泄。过来,外婆对四舅说,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林阿姨对四舅使了个脸色,四舅就乖乖的走了过去。你长大了也像你父亲那样吗?四舅使劲的摇头。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货。外婆忽然说了句很不得体的话,她的脸因为深深压抑着的愤怒,显得有些变了形状。是的,外婆的脸到了晚年是变形的,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我对那个形象的感觉,那是一张比例失调的脸,线条被拉长了延伸了,但其中有某个例外,一般老年人的嘴形,都有那么一种惊愕的神情,向前突出,配上眼睛里不满和惊讶的眼光,仿佛对面前这个曰益令人费解的世界既提防又好奇。但外婆不是,她的嘴在形状上虽然失去了年轻时优美的线条,但那苍老古板的嘴唇却是那样高傲的紧闭着,并且略微向下垂落,就像一个刚刚撕心裂肺大哭一场的人,凭了顽强的毅力,终于忍住了悲伤,外婆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那副强忍悲伤的脸。
就是我的这位外婆,后来,在外公死了四年之后,也是个冬天,她在一个独自一人的下午打开了管道煤气的开关,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外婆安静的躺在床上,肉眼看不见的气体像幽灵般悄然潜入,没有声息,却又无孔不入。因为是冬天,很少有鸟的啁啾,天气很好,花园里许多老人安详的散着步,晒着太阳,他们的嘴形是向前突出的。外婆那时与大姨妈住在一起,中午的时候,倔强的外婆与性急的大姨妈刚吵了一架,大姨妈摔门而出的声音略响了些,那眶当的响声传出很远。房子很挤,这是上海根子里的一个问题,已经一无所有的外婆当时是在几个女儿家轮流居住的,为了房子,大姨妈和二姨妈终于反目,而移居他乡的我母亲,也因为房子太小,外婆在住了将近一年之后,还是提早离去了。善良的母亲至今仍为此事长久的悲哀,因为她认为如果我们家的房子可以大一点的话,外婆可以住得好的话,她就不会这么快就回上海,她不会想不通,也就不会去死。
外公当然不知道这些事情,他早已安眠于九泉之下,我相信外公是能够安眠的,虽然人们都说他做了那么多缺德的事,他不会死得那样安稳。外公的三个老婆中,有两个是自杀,除了我外婆,另一个就是他老家的结发之妻。这是家族中避而不谈的事情,是大忌。外公死的时候已经80高龄,据说他死得没有多少痛苦,躺在床上,吃着东西,说说话,就死了。他经常把家里惟一的一点钱拿去换了蜂蜜、奶粉和其它营荞品,自然灾害那几年中还瞒了外婆,把她仅有的首饰偷偷带了出去,晩饭的时候,外公笑嘻嘻的拎了几只鸡蛋回来,说今天有鸡蛋吃了,这曰子******过得还真不赖!外婆气得浑身发抖,家里米也没有了,饭也没有吃,还吃什么蛋!这几句话是我说的,外婆已经只顾哆嘹,说不出话来了。但外公很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他究竟错在了哪里,他生来是要享福的,除了享福,还要自由,只要有了这两样东西,就是天塌下来,地陷进去,他也可以视而不见。
现在让我们来讲讲四舅,这个惟一的男孩,这个性格偏激怪戾的男孩。四舅是外公惟一的对手,在这首先因为他们彼此相象,对于外公的种种劣行,外婆和姨妈们是从最初的惊愕不已、认为无可理喻,渐渐的看得多了才变得麻木不仁的。但四舅不是,从一开始,四舅就以他那种年龄绝对罕见的轻蔑态度直视他的父亲,母亲后来回想说,四舅的眼睛里是有那样一冲疯子般的冷峻,他直愣愣盯着你的时候,眼球向外突出,仿佛要越出眼眶似的。只有林阿姨对此具有不同的见解,林阿姨说,那是因为四舅经常游荡在林荫之中,他躲在里面,看着街上来去的人群,白天是这样,晩上也是如此,时间长了,他就有了这样一双鹰一样的洞察一切的眼睛。这个有着鹰一样眼睛的四舅对外婆却是特别的温柔,外婆在心境不好的时候,不论怎样打他,用恶毒的语言咒骂他,他总是默默承受,毫无声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外婆突然的停止了她疯狂的举动,奔回房里独自抽泣,她把四舅猛的一推,就向房里冲去,房门被很重的关上,或者干脆就是洞开着。大家站在外面的客厅里,听不见房里的声音。外婆总是脸朝着窗外,从客厅望过去,只有一个穿着藏青衣服的背影,没有那种情理之中的,压抑到极点时的痛哭声。她从不在人前哭。从不。四舅这时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这个男孩子对他的母亲,具有一种无可理喻的深厚的情感,对于这种情感的表达,四舅具有他自己的方式。他很少与她说话,看上去他似乎浑身都充满了冷漠与骄傲,他有时候甚至故意惹她生气,他把她气得浑身发抖,连连骂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然后她就打他,四舅从来不逃,好像挨打能给他带来快感似的。但母亲说,有一次,她看到外婆打了四舅后,四舅开了门走到街上去了,那天气温很低,又刮着西北风,林阿姨怕四舅着凉,怯生生的叫了他一声,四舅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母亲拿了一件四舅的棉衣追了出去,追了好远,才看到他。他回过头,像不认识似的望着母亲。母亲回忆说,那次,四舅的眼里满是泪水,脸是掣动的,他由着眼泪滔滔的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外婆可能从来都不知道,她有个儿子,对她怀着一冲病态的爱。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外公。从遇到外公的那一刻起,她的一辈子其实就已经结束了。规范界,是很难理解到属于孩子的东西的,那冲执着和疯狂,那冲铭心刻骨与不顾一切。儿童们经常会使用某种方式来引起大人们的注意,调皮,闹事,装病,与人与事的格格不入,甚至于自残。外婆太沉浸于自己的绝望之中了,她常常忘了她的那个儿子,那个敏感、孤独、具有某种毁灭性格的四舅,她忘了,这个儿子,不管他长得多大,他都将永远只是个孩子。
有几次,我到上海,住在大姨妈家。好像纯粹的,就是为了来到这城市的某个角落,然后栖身其中。这房子的四周,这窗户的外面,都充满了市声。电车声,街市的喧晔,海上的风吹过这个城市一一这一切都写着两个字,上海。我睡在窗前的大沙发上,刚闭上眼睛,有电车驶过的车灯光,颤动着在眼前一闪而过。大姨妈的声音也是断断续续,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在讲小时候的逃难,逃避战乱、饥荒,一路上是饥饿的人群与漫天的尘土。我闭着眼睛,有睡意袭来,眼前不时摇动着的电车的光影,让我心里升起一神奇特的安逸与感动。那些饥饿的瘦骨嶙峋的身影,像鬼影一般浮现出来,还有外公,一个模糊又神秘的影子,背景是霓虹闪烁的上海外滩,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荒凉与繁华,灰烬与糜烂,在我眼前交替出现,就如同街井闹市之中,忽然闻到了带着海腥的季候风,和某种森林的味道。
我睡在沙发上,听大姨妈讲那些逃难的故事。寒流刚刚开始袭击这个城市,耳边不时传来风声。我盖了一条厚被,我觉得在温暖之中袭来阵阵疲惫,这菠惫是我的外公带来的,在叙述他的故事时,我经常遇到几乎无法逾越的阻碍,因为如果照本宣科,按照事情本来的面目与顺序一一写来,他无疑是个浪荡子,一个败家精,弄不好还会成了个无赖。但我又是那样深刻的、在半睡半醒之中,忽然感知了他,那是一种奇异的状态。因此我只好尽可能尝试着某种方式,比如说,在那些糖炒栗子、木炭灰、烧焦的煎鸡蛋味道中,清醒的仔细的辨别着,我已经说过,我知道,我有时候突然的有些悲凉的感知着,这一切的气味里面,其实都有着海与森林的气息。
我的四舅是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死的。楼梯并不高,但是他像一只皮球一样翻滚着摔了下来,后脑勺着了地。大家在慌乱之中把他送到医院时,四舅已经口吐白沬,医生看了看,摇摇头,说节哀吧。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林阿姨到菜场买了条新鲜的鳊鱼,正在厨房里刮鱼鳞,鱼是活的,身体还在翻动,里尾巴像拨浪鼓似的扑腾着。阳光灿烂。那是好几天春曰淫雨后的一个晴天,全家人都起得很早。阳光总是容易给人带来好心情。外婆到阳台上去翻晒冬天的衣物,她从衣柜里拿出了几件夹的外套,在身上比试了一下,外婆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说再这样胖下去,明年恐怕就只能穿麻袋了。外婆的笑声像阳光一样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她是难得笑的,母亲的照相册里有几张外婆的照片,每一张她都不笑。她太恍伤了,她一笑,反而就给人一冲虚假的感觉,好像那种笑是假的,是装出来的。但是那天外婆其实真的很开心,就像一条绝望的被抛到岸上来的鱼忽然又闻见了河水的气息。那天家里有四个人,外婆,林阿姨,大姨妈,还有四舅。外公出门去了,他在政府实行公私合营后,得到了一个冃薪很高的职位,这是他第一天上班。外婆一直把外公关到楼下,窗是开着的,外婆肌叽咕咕的说话声传得远。四舅趴在窗台上,望着楼下,可能林阿姨在这时叫了他一声,让他去拿只放鱼的盆子,四舅最后又向楼下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外婆再次上楼时,嘴里哼着一只曲子,是宝玉哭灵时紫鹃的一段唱,想当初。这里的女人们都会来几句越剧唱腔,温婉,又带着点幽怨,充满了后花园的情调。但外公在的时候,她们是不唱的,他不爱听这个,他整个的生活就是一座后花园,但他觉得那冲唱腔拖泥带水,有一冲小家子气十足的暧昧。
上午平静地很快过去了。碗碟已经放好在餐桌上。鱼是清蒸的,搁了葱姜,嘴巴和肚皮涂还被塞进了盐巴。大姨妈把它端上了桌,里香随着热气跟进屋来,白花花的鱼和盆子,给人一种慵懒的感觉。林阿姨又炒了个菠菜,沾着水滴的菜叶刚哗的一声倒进油锅,屋里弥漫开一股油烟味时,门开了,外公走了进来。
我不干了。外公往桌前一坐,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里肉。去,给我倒杯酒来。然后他回过头,冲着林阿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