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卫赵将军一身狼狈地领着一行人,将高月“请”往廷尉府。但见他摘了兜鍪,取下裹头巾按压着鲜血汩汩的脖子,心中气愤不已,却又不得发作。谁料刚至廷尉府门首,里面就有侍卫出来奏报,道是长史大人望将军速往回禀!
那赵将军不听则已,一听当即大怒,狠狠地往侍卫身上踹上一脚,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没看见本将军有伤在身?!如何见人!还不快去请大夫!”见侍卫战战兢兢地就要领命去请大夫时,又忖量了下,咬牙叫住道:“回长史大人说本将军稍侯拜访!”
身边的手下见状,小心地上前请示,“将军,那此人如何处置?”眼色往高月身上一扫,问道。
赵将军顺着他的目光厌烦地瞪了高月一眼,道:“先关进诏狱!命人知会廷尉大人,至于是杀是剐,都与本将军无关了!”
高月讷讷地看着那赵将军风也似的领着众随从径往府内东边走去,暗忖不知会被如何区处时,方才的将领冷声响起:“请罢!”只见他用脸一摆,却是往西边的方向。
廷尉府以西,是牢房所在之地。越往西边走,景致倒也不萧疏,木秀花艳,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穿过长长的碎石砌成的甬道,步上石板路,尽头便是一处院落。入了院门,迎面是一座样式阴沉、规模颇大的二层建筑。屋檐房顶没有丝毫雕琢装饰,似备受冷落的荒凉之处。遥看那窗户四边,透着层层黑迹,象极是在一场大火焚毁后保存下来的遗址。不消说,这应是关押人犯的地方了。相形之下,两旁那不起眼的耳房及周边的廊屋就显得可亲可近多了。
高月本能的排斥起来,一向先入为主地认定这种地方是不见天日的,如今更是加深了这种印象。怵怵地跟着走了进去,不料里面更是别有洞天,竟将她引往地下室。
幽长的过道每隔几丈远燃着一盏悬壁油灯。一阵阵阴湿的霉味混着油火呛人的气味扰得她直怀念外面亮堂堂的世界。
“到了!进去好生呆着!”
左右狱兵打开其中一间,将高月往里一个推掼,高月只觉身体往前一斜,整个人失重地摔在地面。吃痛爬起回瞪,却见他们懒得瞅她一眼,速速地将门关上,套了条链锁上好锁后往回就走。刚腾起的怒意在对上那几道背影时,象使不着力般瞬间消褪。想起曾经备受宠溺,一悲一喜,一嗔一怒,身边的人何曾怠慢?如今落差之大,心中虽不免恻然,却也知道此一时非彼一时,又强打起精神慨然四顾。
深秋的地牢象初冬般寒凉袭人。也不知这地牢有栅开了多少间牢房,每一间的墙壁上角都透入一小道亮光,惨白的光柱斜落地面,算是通风的窗户。高月细细打量着左右和对面牢房里单独关押的人。他们大多蓬头垢面,有些身着囚衣,有些仍是便服,有些似有血迹。一律皆麻木静坐或歪躺于地,似乎被拘押得有些时日了,早变得听天由命。
“高云……”
听错了吗?高月浑身一颤,扭转僵硬的身子,循声望去。
“真的是你……”
只见右边的牢房栏木凑近一张憔悴不堪的脸,那双眼睛却是莹亮异常、欣喜万分。他双手紧抓着栏木,朝高月说话。
高月犹犹豫豫地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蹲下看了个究竟。
那人虽然形容憔悴,眉宇间却有股英姿;细看之下,容貌甚是俊美……
一个形象飞快地闪过,高月顿时惊骇得瞠目结舌,不能言语。
半刻,结巴问道:“你……你是,元怀楚?”
记忆中的他清逸绝伦、洒脱散漫,与眼前的这副情景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他为何会在这?为何变成这般模样?一时之间,诧异之余,连他辜负自己姐姐的事也忘得精光了。
元怀楚却没有回答她,兀自喃喃道:“我这是死了,还是在做梦?”
高月又是一愣,再挨近两分,细细端详一番,发现他面带病恹之色,大概生病了。念及他已落魄至此,语气便放软了几分絮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这里生不如死吧?不过你放心吧,你还没有死……我也觉得象在做梦呢。”
“我没死也能见到你?……那一定是在做梦了,醒来后你就没了。”元怀楚凄然一笑,目光也变得涣散,之前的光泽顷刻被吞噬了般,只剩下一片黯淡。
高月这才想起他方才把自己当成了高云,正要解释,却又警觉他说话甚是怪异。于是察言观色,细细思之,一颗心益发空荡不安,仿佛无根转蓬,飘摇随长风,天地之大,却抓不住一点什么,无所凭附。
按捺下突然萌生的惊恐,只觉不愿去细究,却仍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试探道:
“我……你醒来,我还会在这的。”隐隐之中,还是想窥探出什么。
闻言,他双眼又渐渐积聚了些光,有些熠熠地看向她,又是一笑,“对,是梦也好……给我……”,边说着,向高月伸出一只手,高月迟疑了一下,也朝他伸出了手。在碰触到高月指尖时,他突然变得力量十足,一把攀上她的手掌,紧抓住那只纤嫩的手,难以置信道:“暖的?暖的!”
被他冰凉的手紧攥得厉害,高月叫道:“哎,你弄疼我了!”
元怀楚应声抬眸,目有希冀之色,“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此话一出,高月瞬间一片空白,怔了怔,明知道莫名其妙……但涉及到自己的至亲、那些最重要的人,即便听到的事情再荒谬,也会轻易地撞进心里,精准地击中某块地方,立即生出难言的恐惧和焦虑。
她的音量陡然拔高,慌得有些语无伦次,“你在说什么?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元怀楚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愣,脸上的迷离稍敛,拧起眉峰上下地打量着她。片刻后,神色蓦然一松,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遂放开她的手,偏过头,垂下眼睑,仿佛在思考。或者是逃避。
他不说话了。
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让高月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受不住。
明明已经不敢去了解真相,却还是问道:
“谁死了?”
这一问,盘膝而坐的元怀楚一阵颤抖,高月见之突然预感到了答案,泪水一下子窜满眼眶。
半晌,他终于抬首看向她,眉宇间堆满绝望之色,“我对不起你姐姐……”
……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听懂了。
突然一阵晕眩,她紧抓着栏木,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天地间再没有别的声音,也没有别的形象。只看到心中那无根的转蓬似被狂风骤然卷起狠刮,掷向无边无际的深渊,万劫不复。
喉间似有哀嚎,到嘴边却梗成风干的失声。脑海里山崩错乱,却仍不死心地寻找着种种生机和希望,如溺水之人,扑腾的手死命地捉住一根稻草……她死死地捉住那根稻草,问道:
“我姐姐不是在夏国吗?对……她在夏国。她人在夏国!”
姐姐在夏国深宫,元怀楚在晋国,风牛马不相及……他一定是病糊涂了!他的手冰凉得那样厉害,他病了。他确实病了。他在说胡话。
那根稻草似乎让她看到了另一片天地,“她是祁震格的妃子,她不会有什么事的,她平平安安的。但她可能不会过得很快乐……”
高月能轻易地想象出高云在深宫里的生活图景及心情;又想起那个霸道蛮横的男人,那样炽热专注的眼神,究竟待她如何,真假几分,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他怎么可能会让她出什么岔子呢。
“册妃前夕,我把她带出了夏国内宫……”
……
“我们走的是事先安排好的路线,追兵还是发现了。”
“乱箭……”
……
凌乱破碎的话语断断续续地从他口中飘忽而出。他的双眼哀茫至极,仿佛灵魂已经死在了远方,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和够不着了,有如行尸走肉。
……
高月心痛如绞,悔恨如千钧之重般狠砸下来,将她的心瞬间砸得粉碎,所有一切连绵起伏的心情和念想、憧憬及期待,在一这刻,荡然无存了。
忽而剧痛,忽而不愿相信,遂将一切都远远地隔离开,象与已无关般,泪水滂沱地注视着自己的那片荒芜。
“祁震格杀了我姐姐?”声音陌生得好象不是自己的。
“是我父亲麾下的中卫军……”元怀楚喃喃道:“但不是他……”
元怀楚有点恍惚。仿佛在回答高月,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那天,他也是这样恍恍惚惚的回到晋国。
心中翻涌着欲要摧毁一切的痛苦,在决堤之前,仍要讨得一个清楚明白——质问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一到晋国,他直奔相府,闯进议事厅,剑指元化阳,质问他为什么如此残忍,不放高云一条生路!
众属吏见事态危急,纷纷朝元怀楚拔剑相向。元化阳恼怒痛心,盯着面容悲绝而狰狞的儿子直骂“孽畜”,咬着牙愤然道:“如果中卫军是为父派去的,又岂会连你也杀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父亲怎么会加害自己?那中卫军,分明是冲着他而来的……
元怀楚一双赤红的犀眸死死地盯着自已的父亲。许久,表情突然松动,倏地收回了剑,一言不发,决然地往厅外走去。
要揪出那个人!千刀万剐!
但他却不知道,在暗处的对手早已对他布下一张巨大的网。
当天夜半,相府突然一片嘈杂混乱。
元化阳在东书房里被刺杀了,一剑穿心。
众人认得那柄饰墨玉的紫光剑,乃域外进献的一等宝物,剑蕴紫光,削金如泥。当初杨枫将其亲赐给元化阳,后来元化阳又交给了元怀楚,对这位文武双全的嫡长子之偏爱与厚望,由此可见一斑。
尔后,元怀楚被冠以弑杀生父之罪,关进了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