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骏马倒毙的一瞬,元怀景迅疾地伸出长臂抓紧高月闪至一边,将她护于身后。
失去战马的护卫,两人顿时无所依傍、四面受敌。
元怀景纵有三头六臂,这种情形下,只怕也难以抵挡各处进攻。
众兵将对视一眼后猛地扑上,极尽刁钻招式强攻他护之不及的地方。
在一片铿锵的错乱中,高月瞥见一个手执长槊的人突然顿住,停驻观望,似在思量着一个致命的突破口。
果然,他瞅准方向,神情一动,雷厉风行地操起长槊如猛兽般冲刺过来。
高月顺着那人的眼锋,立即惊觉他要从后面偷袭元怀景。
一点银白的枪尖在她的黑眸里迅速放大,仿佛即将穿透的不是元怀景的身体,而是她的血肉,生命,乃至一切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心跳和呼吸突然没了。
她意识到自己即将失去什么。
……
不可以!
不可以夺走……
这世上如果少了那么一个人,天地会为之变色。
只瞬息间,汹涌的意念便冲破了所有的阻碍,冲破了所有的迷雾与不安,生命中最闪亮的东西呈现在眼前,她倏地过去一把紧抱住元怀景,脸颊贴上他宽阔的背部,等待着那致命的一击。
恶斗中的元怀景突然被抱住,不由怔愣了一下,自是不清楚她面临着什么,只当她是在害怕刀光剑影,轻拍了拍那双凉凉的手,偏过脸正欲温言两句,余光一瞬的游走,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已杀入阵营。
没有预料之中的长槊穿身,一颗心在此刻突然有力地跳动了几下。高月惊魂未定地仰看已转过身的元怀景,他似在注视着自己身后的某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方才执槊欲刺之人,此刻正眼帘微垂地看着那把穿透他胸膛的利刃。
冰寒生亮的剑锋盈挂着血滴。
又是,席羽林的剑……
那个风仪出众的男子,一脚狠撂向垂死的身体,将血剑拔了出来。抬首对上那两个相互依偎的人,眸色沉沉,俊美无俦的脸上不见一丝波澜。
熟悉的一幕袭上心头,高月一下子想起上回席羽林为自己杀人时的情景。
矫若游龙的身手,银光四射的利剑,狠戾嗜血的表情,毫不手软的杀戮……
那些画面在这一刻纷至沓来,高月感到五味杂陈。
席羽林为她做过的一切纷纷乱乱地闪过,心底有股东西悄然翻腾了起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温泽的眼神和让人如沐春风的言行,已经成为过去?她试图看进他沉静无波的眼眸深处,那里却再不是可以一览无余的清澈见底,仿佛落下了一重黑幕,掩盖了所有明亮的光华,和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在黑沉沉的幕外,心窒失神。
但是,他是除父亲之外,与她们姐妹俩最为亲近的席哥哥。
因为她们曾经见识过他的羞涩,他的虚弱,他的执拗,熟悉他种种好的坏的;因为曾经触及过他的真实,所以莫名地坚信对他永远不会感到真正的陌生。
想到这里,她突然释怀地朝他展颜一笑,正要呼叫他一声时,视线却又生生地被他身侧突然闪现的另一人影吸了过去。
只见那人身着一套华丽的蓝色长衫,腰间束着玉带,手执纸扇;风度翩翩、手无寸铁,且又是这般雅贵地玉立于此狼藉之地,因而显得异常突兀,仿佛他是站在高山之巅,临风逸然。
师傅……?
高月诧异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魏伯陵,上次见到他还是几个月前的太后寿宴上。
这大晋国的第一琴师,高月姐妹的师傅,向来落拓不羁,不受拘束,虽是侯门王族的常客,却不附权势,当初愿为高离的一对女儿授艺倒是让不少人大感意外。
“徒儿,撞祸不小啊。”魏伯陵清俊的脸庞扬起笑容,手上张开的纸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带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
不等高月回他一两句,一士兵已朝魏伯陵横刀劈去,他侧身躲过,纸扇一合,化做抵挡之器,顺势挑起那刀,夺了过来,反手一送,堪堪地在那人颈上抹出一道喷涌的血口。
一时之间,剑来戟往,险象环生;声铿嘈切,响彻长街。
两旁静默林立、孝旗飘拂的楼宇房舍,却绝非毫无人气;不少人惶惧地挑开一线窗纸,敛声屏息地偷眼觑看满街黑压压的兵甲团——曾经何其相似的情景在一些年长者的心里悄然复苏。十年前,同样是一夜巨变之后,紧接着便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种种一切,至今让晋国百姓心有余悸。
那年元化阳发动政变,以致晋帝杨枫狼狈西逃,据险自守。元化阳大肆戮杀皇室宗族,为铲除异已而几番血洗,殃及不少无辜,一时人心惶惶,道路以目。尔后元化阳为臣服人心,封堵悠悠之口,遂立杨枫幼子为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纵使人心不服,一时也只能慑于其淫威……
果然,十年后,人们又再次目睹了当年那场流血的延续:高离以勤王清君侧为由,兵围相府,却以失败告终;如今他本人叛逃在外、生死不明,整个亲族连同部将被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自此,京中百姓都以为风头浪尖的两人胜负已分,大势已定,却不料元化阳又突然暴薨,城内军事异动更甚从前……
一旦血流成河,难免殃及池鱼。因此,十年前的那场政变持续的时间虽不长,却有不少百姓惶惶逃窜,导致民生一时萎靡凋敝。
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不出,亦逃不过,唯有冷眼旁观……
旁观自己或别人的命运。
长街里扬砂飞尘,厮杀不断;那飘扬的哀旗下,血色渐浓。
突然,军中有人大喝一声,手持刀枪的士兵们退了回去,齐刷刷地围上三排弓箭手,对准垓心几个血迹斑斑的人搭箭张弓。
依旧是赵将军走了上来。经过一番恶斗,他的甲胄早已沾有血污不复光彩。他一敛面上的狼狈之色,紧盯着方才让他最为狼狈的人,傲然喝道:“席羽林!朝廷念你是个将才,予以隆恩,命你速回驻地守边,你却这般不识好歹撞祸上身!识时务者为俊杰,速速交出钦犯,本将军还能饶过你们,否则——任凭你们武功再高,也抵不过这万箭穿身!”
垓心的人一时神色各异,席羽林寒着脸,魏伯陵收起了不羁之态,元怀景额筋毕现,高月死死地咬住下唇。
“你,试试看?”席羽林突然笑了起来,眼里却无半分笑意。
同为武将,赵将军恨极他这种毫无惧色成竹在胸的表情,恨极他在战场上展露出那种不骄不躁、指挥若定的大将风范。
“别以为仗着有人荫庇,本将军就不敢杀你——”赵将军切齿,一语未了,眼前有黑影一闪,一把剑已架在他脖子上面,众人一时再不敢妄动。
“你以为他们会罢休吗?”赵将军看了一眼那把寒剑,面无惧色,只僵直着身子冷笑。他似乎也挺满意此刻的自己看起来象条汉子,语意也跟着染上几分凛然,道:“他们一进城就有人通报了,今日本将军不能覆命也是难逃一死!早晚都是死!奉劝你们无谓这般舍命!”
最后一句却仍有惜命之意,席羽林听罢不禁勾唇一笑,“那就先让你陪葬如何?”
音落,手一紧,剑气入肤,在他颈上划开一道血口。
赵将军吃痛略一咬牙,却朝元怀景悠缓道:“元大人,何苦为了这事授人以柄?你这么做,岂不辜负了丞相苦心栽培的基业?”
此语一出,高月身子哆嗦了下。眼前形势,她岂会不明?从元家的中卫军刚才对元怀景招招狠绝、欲置其于死地便可看出——元怀景,或者整个元家,都是他们的目标。
有人欲揽遗权,必会先诛除清洗元家的继任者!如今,不是正好有个口实送上门?
元怀景冷哼一声,鄙之不理;高月却突然下定决心,上前一步,神色平静道:
“放了他们,我跟你们回去。”
“高月!”
席羽林和元怀景同时出声喝止。
她心里明白,眼下中卫军人多势众,即便没有弓弩侍候,席羽林他们也是撑持不了多久的。
高月微微一笑,心意已决地朝他们柔声道:“我对他们还有点用,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转而面向元怀景,却又怕他看到自己眼里的不舍,遂垂睫低声交代,“倒是你……须多加提防。”
纵然高离潜逃在外,但高氏一族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失去元化阳的元家,才是别有用心之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呵,难得你看得透彻!”赵将军听出转机,得意一笑。
“住嘴!”席羽林怒喝,手上的力道又紧了两分。
“你说什么傻话!”元怀景一把抓住高月的肩膀,将她拉到眼前,看到那张沾染了血迹的丽容,伸手就要去拭。
高月见他紧拧的眉峰下闪烁着一片痛色,却朝他宛然一笑。
她并不是那么不知进退,不懂变通的人,“与其同归于尽,万箭穿身,不如让我先跟他们回去……”说到这,故作轻松地眨了眨亮眸,笑得略带嗔态,“只是,记得想办法救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