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叶城是在腊梅的扑鼻芬芳中醒来的,睁开眼,看到一双莹白如美玉的手捧着一个细颈琉璃花瓶。黄蕊含羞,露珠在花瓣上颤巍巍地轻轻滚动。
那人捧着琉璃花瓶站在窗前,着正红锦衣,外披黑貂镶白狐毛的斗篷,侧影纤细婀娜。那一双如星子如墨玉的明眸怔怔从微开的窗缝向外望去。
似有所察觉,温怜回过头来,与叶城四目相对,露出一个微笑。她放下手中的花瓶,倾身关上窗,唤来侍女服侍叶城穿衣洗漱。叶城大病初愈,正是虚弱无力,由着侍女折腾,从侍女的手臂间看见温怜离开的背影。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自他那日醒来,也有五日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温怜。这华宜公主也不知在想什么,从前就一个劲地缠他黏他,这次舍命相救后,却好像在躲他。女人的心思,果然是最让人难以明白的东西。
他负手站在窗前,低头看着案上那瓶花,心中想的却是抚过花瓶的那双手……
“怎么醒得这样早,是不是我开窗让寒意透了进来?”清雅的女声自门口响起,他诧然回头,温怜正微笑着迈进来。
叶城失笑:“这个时辰了,还早?”温怜不好意思地道:“我倒忘了你以前总是早早起来练武。”叶城听她说起练武,不由问道:“殿下身手很好,不知师从何人?可是昆仑弟子?”温怜得他一句夸赞,眉开眼笑,说道:“小时候和四哥一起救过一个老头儿,他伤好后教了我们两年多的武功,也没说收徒什么的。”叶城道:“后来呢?”温怜看他一眼:“后来?后来他就走啦。这么多年了,也不晓得他还在不在人世。那个时候他就很老了,还整日的咳,我们常常给钱给他买药。”叶城问道:“既然他身体不好,你们怎么不接他进府好好调养?”“四哥倒是提过,可是他不愿意。他说教我们两个就已经很费神了,如果进了府,肯定更麻烦。再说,那个时候府里很警惕陌生人的,娘未必肯收容他。”
“那他走后殿下一直自己练武的吗?”
温怜道:“开头几年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会去找四哥,他比我大三岁,悟性也比我好,常常一句一句地给我讲解心法,还会耐心地纠正我的动作,给我喂招。后来……”温怜低了低头,“后来我越来越懒,练得越来越少,很多招式都生疏了。再说我身为公主,要亲自动武的情况本是极少。”
叶城恍然,温怜的内力颇为精纯,剑招也非常精妙,那日遇险,却是手忙脚乱。若不是后来在乱箭中被逼出了潜力,用一招“反弹琵琶”挡住了最后三箭,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温怜见他若有所思,笑吟吟问:“怎么了阿城,有什么要指点我么?”
叶城对她淡淡一笑:“指点不敢,若说内力,殿下还在我之上。但是论到经验,你不如我。那****若不是一上来就密织剑网,消耗了大量功力,后来又怎么会被逼得如此狼狈?”却是不知不觉把对温怜的称呼从“殿下”改成了“你”。温怜一时没有说话,注视着叶城的双眼波光盈盈,潜思暗藏。叶城只觉得那两颗黑曜石般的眼眸明暗闪烁,在烛光下美得幽深神秘。他突然心中一动,恍然大悟:“那日若是她一人,自然有很多取巧的办法,但她带着中毒后连动弹都成问题的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护我周全……”
他刚想到此处,温怜已言笑晏晏地道:“你说得对,是我没有经验。”
叶城抿了抿唇,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他觉得不能这么沉默下去,于是道:“那****虽然神志不清,但还是有感觉的,你有几招剑法好像使得不大对……”
温怜睁大眼:“是吗?”她起身比划两下,叶城凝目看着,忽然道:“就是这里了!当时这几支箭这样射来,你这招‘白虹贯日’若是再向上斜挑一下,就正好可以承接‘平沙落雁’,这样比你接连用仙人指路、梅花苦寒、和那招……”温怜并指作剑,横在胸前,身躯微微后仰,笑道:“西子捧心!”叶城和她的眼神一撞,微微错开,续道,“比起你接那三招,一样可以荡尽数箭,体力却大大节省了。还有……”
叶城一边说,温怜就一边比划,兴之所致,她随口道:“阿城,以后你早上起来练武也叫上我吧,我们过过招,我一定会获益良多的。”
叶城一时没有接话。温怜身形一顿,回身坐下:“我胡说呢。让我起那么早简直跟要我的命差不多。”她面上一派漫不经心,却是偷偷去觑叶城的脸色,见他眉头紧皱,不由将心都提起了。
自叶城醒来,他们之间的相处好像有了一点转机。温怜小心翼翼,温和自持,绝不愿意再回到从前那样。
叶城见她紧张的样子,却是“嗤”地一笑:“你说话老是‘你你我我’的,直来直去,于礼不合。什么‘死’啊‘要我的命’啊,也常挂嘴边,百无禁忌。倒是怪哉。”
温怜松了口气,贪看叶城的笑容,闻言道:“阿城是取笑我市井习气么?”
叶城双手作揖,假意道:“不敢,不敢。”
两人相视而笑。
时间过得飞快,当真是流年如刀。
温怜和叶城的相处也算和谐。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谨慎守礼地向他靠近。慢慢熟识,慢慢了解。
叶城喜穿黑衣,不擅品茶,一管洞箫吹得极好,不爱诗书,却对兵书爱不释手……
对这个少年,她是了解得越多,心就越真,心越真,却就越沉。
她从他寥寥的三言两语中拼凑出的信息显示,他是真的喜欢那位远在扬州的苏小姐,这次立功回京,本就打算要娶她过门。温怜坐在亭子里,似乎有些走神,手却有自己的意识,三笔两笔,浓淡勾勒,少年池边吹箫的身影跃然纸上。
一曲奏完,叶城对着一池碧水发起呆来,过了很久,他忽然转头对注视着他的温怜道:“殿下,苏家现在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
他们谈天论地,很少触碰这个话题。温怜看着他平静地道:“无病无灾,前些日子苏老爷还小小升了一级,苏家上下只有比从前过得更好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这段时间求娶苏小姐的人都快要将苏家的门槛踩塌了。”
叶城没有说话,温怜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忽然觉得,那****在叶城病榻前许下的诺言,他是听到了的。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对她温柔低语,对她展露笑颜,其实都是在等。
等她兑现承诺,放他离开。
正在两人各怀心思的时候,一道尖哑的声音远远传来:“圣旨到——华宜公主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