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话语,表面上看,是由交代人物的心理活动的间接叙述话语(如“她觉得”、“他感到”等)、叙述人显示自己意见的直接叙述话语(例如,“一九四九年还是一个十七岁的黄毛丫头,改霞是在社会改革的风浪中长成大姑娘的”)和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直接描写话语(例如,“她细密的牙齿咬住红润的嘴唇”等)三部分构成。但是,这些话语间的边界,是模糊的,它们的背后,其实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由作者控制的“时代”的声音;也反映了一种共同的心态,那就是根据阶级成分和对“政治生活”的态度来评价人的狭隘心态。这样的声音和心态,显现出的是一种很不正常的歧视和偏见。这种歧视和偏见,作者在塑造姚士杰、郭世富、白占魁等人物形象的时候,表现得更加严重。
舍斯托夫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无疑是一位具有双重视力的人。”其实,任何一个成熟的小说家,都应该是具有双重视力的人。他要学会用所有人物自己的眼睛来看世界,要同情地理解每一个人物,要尊重每一个人物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他不能仅仅满足于站在外部,或者站在“时代的高度”,而必须进入人物的内心,按照人物自己的“视力”写出他们自己的思想和声音。在中国的当代作家中,柳青是最懂得小说艺术的人,是懂得客观地从人物角度来写人物的重要性的。他说:“作家的困难在于:……要扮演他书里的所有角色。平庸的作家,不善于把自己变成他书中的人物,或者是变成这一类人物,而不善于变成另一类人物。就是说,他呀,不能拿他的人物的感觉,来表现作品里面的情节、环境;而是把作者的感觉,强加给他的人物。”然而,柳青和他同时代的很多小说家,都没有做到这一点,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几乎个个都在自己的文本领域内独断专行。在他们笔下,人物尤其是那些属于“反动阶级”的人物,几乎从来就不曾发出过自己的声音。他们从进入文本的那一刻起,就是“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的人,就是被剥夺了话语权的人,就是注定要永久沉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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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柳青在写梁生宝的时候,自觉地将其拔高和夸大,从而写得不够亲切和真实,那么,他在写梁三老汉的时候,则不自觉地将他写成了比较接近真实的样子。如果说,很多时候,梁生宝过的是在天空里飞翔的生活,那么,梁三老汉则过的是在大地上行走的生活。从梁三老汉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旦摆脱抽象观念的束缚,一旦回到日常生活的具体氛围里,柳青就能写出令人觉得亲切和熟悉的东西。
梁三老汉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农民。他习惯于顺民式的感恩。他把土地证往墙上一钉,就立即跪下对着“毛主席像”磕起了头。他的生活理想并不宏伟。他热爱劳动,只想通过勤劳和节俭,实现自己卑微的理想——盖一座三合院的瓦房,“穿着很厚实的棉衣裳,腰里结着很粗壮的蓝布腰带”,前院里有牛马,后院里则是鸡鸭成群。他也许略略有点自私,但却从来没有做过损人利己的事情。他内心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恶意,几乎没有恨过任何人,始终是一个对生活、对他人、对世界保持着善念的人。这样的生活愿望,本应该受到人们的理解和尊重,但是,在柳青所为之辩护的“运动”里,这种平平常常的生活愿望,却受到了严重的挤压和无情的否定。
如果说,我们在梁生宝身上看到的是对爱的淡漠,那么,我们在梁三老汉身上看到的,则是朴素的同情心,是体现于细节中的对家人的柔情。他的柔情,不仅表现在对梁生宝的舐犊情深上,而且表现在他对自己的童养媳妇的爱护和怜悯上。如果说,在情感方面,梁生宝内心生活越来越“钝化”和“硬化”,那么,在梁三老汉身上,人们反倒看见了许多让人觉得家常亲切的东西。在第十七章,柳青这样写梁三老汉对梁生宝的不满:
清明前三天,汤河流域的庄稼人,就开始上坟了。庄稼人们洗了手,提着竹篮,带着供品、香和纸。孝性强的人们,还带着铁锨,准备往先人坟堆上培土,或者堵塞田鼠打下的洞穴,以免山洪灌进墓里。
到清明节的一天,平原上所有的坟堆,就都插了白纸钱了。有没插结实的,被春风吹起来,在麦田里和路上,随意地飘飘落落,渲染着清明节日的气氛。
梁三老汉拿眼睛盯着哩:看他生宝想起上童养媳妇的坟不?真是铁石心肠的家伙呀!看他那股上天入地的劲头吧!为了筹办进山的事务,下堡村一跑,黄堡镇一跑。他回到蛤蟆滩,又从这草棚院跑到那草棚院,忙得碰破了头。看!看!唯有上媳妇的坟这件事不当紧。他到底忙些什么事务呢?
“你小子不喜愿对我说嘛,我也不喜愿问你!”老汉心里头赌气地想。
为了公众事务把世俗人情撇在一边,这种心情,是梁三老汉所不能理解的。他一辈子老实、无能,对环境的压迫逆来顺受,人生的目的十分微小。他看不惯生宝这股叱咤风云的劲头!就像他真是治国平天下的人!
生宝做些什么事情,一点也不和老人商量。梁三老汉也不情愿问他。问他做什么呢?人家在党!啥事,人家都和党里头的人商量哩。还来问他爹做啥?
老汉心里头想:“全蛤蟆滩,不,全下堡乡,就你小子能!人家谁倒像你小子一样,领带人马、安营下寨、盘锅头起火,成个把月在山里头割竹子呢?就像要夺江山那神气!哪里有点庄稼人的气味呢?”
从中国文化和中国伦理的角度看,这段文字有着特别值得重视的意义。柳青写出了清明时节的氛围,写出了中国人在这个节日的习俗和心情,更重要的是,写出了两种对逝者的态度。柳青不经意间,把两种话语并置到一起,形成了连作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不乏冲突性的对话语境。一方面,作者说,“为了公众事务把世俗人情撇在一边,这种心情,是梁三老汉所不能理解的”,作者显然是站在梁生宝一边,为梁生宝辩护的:不能指望一个“老实、无能”的父亲理解梁生宝的伟大抱负;另一方面,“就像他真是治国平天下的人”,则显然是梁三老汉的话语,——它是对梁生宝的“公众事务”的一种批评,与作者为梁生宝辩护的话语,构成了微妙的冲突。在梁三老汉看来,“老实、无能”并不可耻,但“铁石心肠”的无情,却实在要不得,所以,“庄稼人的气味”远比“夺江山那神气”重要,所以,梁生宝可以不上坟,但梁三老汉却不能不“代表生宝”上坟。
梁三老汉对死去的童养媳妇的感情,像泥土一样质朴、深厚。他在这个可怜的童养媳妇坟上的哭泣,是《创业史》里最令人感动的情景,在这个细节里,柳青不经意间表达了自己对中国传统伦理情感和健全人性的记忆,甚至,赞美:
清明节这天,梁三老汉终于代表生宝上童养媳妇的坟了。就拿这一点来说,老汉也鄙弃生宝!不管怎么,总算夫妻了一回嘛!一日夫妻,百日恩情嘛!给死人烧纸插香,固然是感情上需要;但有时候,为了给世人看得过去,也得做做样子吧!你共产党员不迷信,汤河两岸的庄稼人迷信嘛!哼!
梁三老汉蹲在媳妇的新坟堆前了。纸烧了,香插了,老汉想起过去的凄惶日子来了。老汉的眼泪流出来了。
开头,眼泪只是揩了又流,流了又揩,不断线地涌着。随后老汉竟用理智的力量,控制不住情感的冲击了。摆毕了供品,他竟完全被感情所驱使了。他竟不顾体统地哭出声音来了。
哭就哭吧!哭一哭会疏散一些心中的郁闷的,胸腔里头会觉得宽敞一些的!
“我那可怜娃呀!唉嘿嘿嘿……”
让我深感讶异的是,柳青竟然用了“鄙弃”这样一个很重的词。其实,转念一想,也不奇怪。因为,在梁三老汉的情感世界里,“恩情”乃是一个重大而庄严的问题,而对死者的祭奠和怀念,压根儿不是什么“迷信”的问题,而是人的“感情上需要”,——无视这种需要,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都是应该被“鄙视”的。是的,只有眼泪是真实的。只有眼泪能显示人性的仁慈和美好。只有包含在眼泪中的真情能普遍而强烈地打动人。然而,柳青写到眼泪的时候实在太少了:梁生宝这样的英雄,因为“伟大”,已经不会流泪,而姚士杰这样的人,因为有罪,既无权悲伤,也不敢流泪。所以,泪水只能由梁三老汉这样一个处于“两间”状态的人来流了。
创业和尊严,是《创业史》的两个相互关联的主题。在柳青的叙事里,梁三老汉和他父亲两代人的创业是失败的:“实在说:那不算创业史!那是劳苦史、饥饿史和耻辱史!他爹和他合起来,在世上活了一百来年,什么时候倒在一个冬天同时穿上新棉袄新棉裤来?总是:棉袄是新的,棉裤是旧的;几年以后,棉裤是新的,新袄又是旧的。常常面子是新的,里子是旧的,或者絮的棉花是旧的。”只有梁生宝们的创业才是成功的,因为,梁生宝终于要给老汉“圆梦”了——要给他做一套崭新的棉衣。衣服还没有穿上身,老汉就感动得落泪哩。作者趁势赋予这种日常生活中的感动以特别重大的意义,将它上升到了“尊严”的高度,发出了这样的的议论:“人活在世上最贵重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人的尊严吗?”的确,尊严是“贵重”的。但是,获得真正的尊严,却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体面不等于尊严,而物质形态的拥有也不能被直接兑换为精神形态的享有。具体地说,一套新棉衣能让人感觉到寻常意义上的体面,却未必能让人获得高级形态的尊严。尊严与个人的自由和权利有关,是一种不依赖他者馈赠的精神体验。所以,梁三老汉的“尊严”,其实不能叫做尊严,而不过是普通性质的“体面”而已。因为,这“体面”作为一种偶然获得的感受,根本上讲,来自于梁生宝的权力地位对他的“馈赠”:“梦想的世界破碎了,现实的世界像终南山一般摆在眼前——灯塔农业社主任梁生宝他爹,穿上一套崭新的棉衣,在黄堡街上暖和而又体面!”假如没有“灯塔农业社主任梁生宝他爹”这一前提,光穿一套新棉衣,那么,梁三老汉所体验到的“体面”,绝不会比蛤蟆滩任何一个穿上新棉衣的农民体验到的“体面”更多。正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他才在排队的时候,被人们让到了前边。他终于提了一斤豆油,“庄严地走过人群”。柳青接着说道:“一辈子生活的奴隶,现在终于带着生活主人的神气了。他知道蛤蟆滩以后的事儿不会少的,但最替儿子担心骇怕的时期巳经过去了。”遗憾的是,柳青的“带着生活主人的神气”的判断,只对梁三老汉有效,因为,直到许多年后,胡玉音和秦书田才不再被人侮辱,冯么爸才敢第一次站在“乡场上”大声地说“不”,李顺大才有机会圆自己“造屋”的梦,李铜钟的乡亲们才不再被饥饿折磨得死去活来。就此而言,柳青关于梁三老汉们的想象和叙写,并不真实,至少,并不十分真实。因为,更真实的是疼痛和眼泪,而不是廉价的欢乐和荣耀。
在“****”期间的1971年,柳青回信给陕西作协的董得理说:“外界不了解我的生活,以为我泡在痛苦中,正在苟延残喘。小丑某某某对人扬言:我即使解放也做不成什么了。此儿原给狗当狗,足见其不知人事也……比贾谊晚一代的司马迁,则是完全另一种风貌。他的为人、遭遇、奋斗和贡献,几千年来人类进步文学史上谁人可以伦比?并非因为他没有政治抱负,只想当个作家;确实是因为他懂得比贾谊多得多,人品也确实伟大。他不顾一切完成他的工作,并不因为受了残害就忧郁而死。如得全(空),可找《太史公报任安卿书》。”
柳青在听到别人关于他的“扬言”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司马迁,且颇有以司马迁自况的意思。然而,他看到了司马迁人品上的伟大之“然”,但却没有认识到他伟大之“所以然”。司马迁之所以伟大,之所以写出了不朽的《史记》,是因为他有着独立的人格,是因为他有着无畏的批判精神,能够“以义抗君”、“以仁抗爵”,是因为他从不对陷入逆境的不幸者落井下石,是因为他有着更为宽容的道德尺度和更为开阔的人性视野,是因为他能同情地理解几乎每一个人物,总之,一句话,是因为他极大地超越了自己时代的精神局限,执著地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当做自己的理想目标。
然而,柳青却自觉地将自己的写作,纳入到时代的规训模式之中。他的叙事乐观而又简单,随顺而又盲目,缺乏指向更高目标的精神力量。他的笔下,没有司马迁的尖锐反讽,没有司马迁的悲剧感,没有司马迁对失败者和弱者的爱和怜悯。柳青只在有限的意义上记录了自己时代的生活,只给后代描绘了那个时代的有待仔细辨认的面影。时过境迁,《创业史》留给人们的,更多的是疑问和隔膜感。
我知道,做这样的对比,对柳青来讲,有点不公,因为,他所面临的写作环境,远比司马迁要复杂。然而,对文学评价来讲,重要的,不是别的,而是如何说出真相,以及如何拓宽通向自由和尊严的道路。
2011年12月22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