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物:面孔模糊的玩偶
沃尔夫冈·凯塞尔在《语言的艺术作品》中,将小说分为“事件长篇小说”、“人物长篇小说”和“空间长篇小说”三类。如果仅就这些概念的字面意思来看,莫言的许多长篇小说,似乎都可以归入“事件长篇小说”。他对“事件”比对“人物”更感兴趣。他善于惊天动地地写故事和动作,而拙于精细入微地写性格和心理。他没有耐心刻画人物形象。他的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是性格单一的“扁平人物”:他们缺乏内在的活力,缺乏自己的思想,缺乏目标感和行为的自觉性;他们是一群盲目的、无力量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像木偶一样活动着。
奥地利作家扎赫尔·马索赫(Sacher Masoch,1836-1895),曾经塑造了一系列受虐狂的男性形象和一系列施虐狂的女性形象,他的虐恋文学使他的姓氏成了“虐恋狂”(masochi**)一词的词根。《蛙》中的飞扬跋扈的女人和窝窝囊囊的男性形象身上,多少都有些“虐恋”的影子。
《蛙》中的男人,似乎都可以被称作“窝囊废”。他们如此缺乏尊严感和自尊心,以至于让人怀疑他们的受虐倾向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我”的生活几乎全然是被动的。“我”尽管并不爱小狮子,但却仍然服从“姑姑”的安排,接受了这桩婚事。“我”这样说:“一切都在姑姑的操持下进行。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推我一把,便往前蹿一蹿。”(第156页)“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宿命论者:“我想,人生一世,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第159页)
秦河,计划生育工作船的专职驾驶员。他爱着“姑姑”,但却仅有爱的想法,毫无爱的能力。除了这种空洞的爱之外,他似乎没有别的任何愿望和追求,所以,“在日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个人一直跟随着姑姑,有船可开的日子里他开船,无船可开的日子里,他坐在船上发呆。”(第103页)
与那些窝囊的男性不同,《蛙》中的女性,似乎大都是一群性别颠倒的“男人婆”。莫言小说中的那些占据中心位置的女性人物,性格外向,情感粗糙,言语粗俗,动作粗野,好的时候,表现出一些豪气,不好的时候,则是一身的流气和匪气。
“我”的第二个妻子因为强迫别人做流产,作孽太多,不能生孩子了,但她却自作主张,用近乎瞒天过海的幼稚手段,采取了已经年老的“我”的精子,让一个年轻姑娘来代孕生孩子,搞得“我”无可奈何。“我”向远在日本的“先生”这样抱怨道:“先生,从我给你的信里,您也知道了小狮子的脾气。她当年跟着我姑姑转战南北,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锤炼出了一副英雄加流氓的性格。这娘们儿,被惹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第248页)妻子是“流氓”,丈夫便只能是懦夫,——对《蛙》的作者来讲,事情好像只能如此,没有别的选择。
然而,真正的“英雄加流氓”的厉害角色,还不是小狮子,而是那个被“我”叫做“姑姑”的人。
“姑姑”的言谈举止,不像现实中人,倒像《水浒》中人。她喜欢打人。她对大学生同事黄秋雅大打出手,她对自己的侄子、小说的叙述者“我”说:“她后来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见了我就像浑身筛糠,像一条吞了油烟子的四脚蛇。姑姑感慨地说,那时所有人都疯了,想想正如一场噩梦。”(第51页)
“姑姑”喜欢吸烟,吸烟的动作,很像一个莽汉:“姑姑将手中的烟用力嘬了几口,然后,用中指,将那烟头用力一弹。烟头划出一道暗红色的弧线,飞到远处的葡萄架上。”(第40页)许多年后,在追赶孕妇的紧张时刻,“姑姑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挤得瘪瘪的烟,剥开,叼在嘴上。又摸出一个打火机,扳动齿轮,吡嚓吡喳地打火,终于打着。姑姑眯缝着眼睛,喷吐着烟雾。河上起了风。浊浪追逐前涌。我就不信,你能游过一艘12马力的机动船。……姑姑将烟头扔到水里,一只海鸥俯冲下来,叼起那烟头,腾空而去。”(第111页)
当小说中的“我”和妻子王人美向姑姑要可以生龙凤胎的药的时候,姑姑毫无人情味地说了这样一通“官话”:“姑姑是共产党员,政协常委,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怎么能带头犯法?我告诉你们,姑姑尽管受过一些委屈,但一颗红心永不变色。姑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党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第87页)当她指挥人拉倒侄媳妇邻居肖上唇家的门楼的时候,竟然如此狰狞、如此平静地说:“我不怕做恶人,总是要有人做恶人。我知道你们咒我死后下地狱!共产党人不信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即便是真有地狱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解开钢丝绳,把肖家的大门楼套住!”(第130页)王人美因为引产时失血过多而死亡,面对侄子“我”的质疑,“姑姑抬起头,鼻皱眼挤,面相丑陋而恐怖,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第138页)
说粗话更是“姑姑”的拿手好戏。她像毫无教养的流氓一样放粗口:“等我见到她把她那张X嘴给豁了。”(第86页)“姑姑”退休以后,还对她的一位叫黄军的同事恨之入骨:“我自然不怕,我口袋里装着一把小刀,随时准备劁了这个杂种。”(第211页)《蛙》里的女人似乎都是“绿林大学”毕业的,都喜欢肆无忌惮地说粗话,就连“我”的媳妇王人美,说起话来,也是一副很吓人的无赖腔调。她为了发泄愤怒,狠狠地咬了自己丈夫一口;当邻居因为受她牵累而向她索赔的时候,她说:“呸!赔你个屁!你儿子摸过我的奶,亲过我的嘴!这棵树,等于赔了我的青春损失费!”(第131页)
《蛙》里的人物在心理的成熟度上,连幼儿园孩子都不如。作者赋予了他们近乎相同的心智水平。他们面孔模糊,思想简单,行为幼稚,远远不是真实和成熟意义上的人,——既缺乏属于自己的个性,也缺乏丰富而普遍的人性内容。他们是飘忽的影子,忽焉而来,忽焉而去,注定是不会在读者的心中久驻常留的。
四 语言:缺少克制和含蓄
莫言的小说,语言恣肆,文体漫衍,显示出一种外向的修辞姿态和浅表化的修辞效果。他倾向于加强语言的冲击力,而对含蓄蕴藉的修辞意味,则不甚注重。在动静之间,他的语言过于“好动”,而缺少“安静”;在深浅之间,他的语言多在表层上滚动,而较少向深层掘进。比喻、夸张和排比,都是他喜欢的修辞技巧,然而,具体的修辞效果,却不甚佳,其中比喻修辞的问题,最为严重,例如:
“听到这个消息后,哥哥姐姐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斗。”(第29页)
人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怎么想象,都觉得不对劲。
“秦河这可怜虫就在我们面前,他身体翻腾着,宛如一根油锅里的油条。”(第108页)
这个比喻同样给人一种言过其实、很不恰切的感觉:落水的人与锅里的油条之间,似乎缺乏充分的可比性。
“她身体蜷缩着,像一只倒干了粮食的瘪口袋,又像一只钻出了飞蛾的空茧壳。”(第175页)
虽然一连用了两个比喻来形容,但是,却很不准确,依然给人一种不伦不类、含糊不清的印象。
“陈鼻坐在我家门槛上,灶膛里的火映得他满脸闪光,那个巨大的鼻子,像一块结了冰的萝卜雕成。”(第188页)
在这个比喻里,喻体和本体之间的相似度,并不很高,让人觉得很不搭调。
“但现实中的姑姑总是以身披宽大黑袍、头蓬如雀巢、笑声如鸱枭、目光茫然、言语颠倒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截断我的美好幻想。”(第234-235页)
“头蓬如雀巢”和“笑声如鸱枭”两个比喻,都没有获得化抽象为具象的修辞效果。“雀巢”的样子太过笼统,而“鸱枭”的叫声与人类的笑声,实在相去甚远,——更何况,现在能听到这种鸟叫的人,似乎已经不是很多了。
“……那郝大手,静静地坐在工作台后,目光迷茫,面无表情,仿佛一匹梦境中的老马。”(第210页)
把现实中的清晰影像,比喻为梦境中的模糊幻影,虽然有点新奇,但缺乏具体性,未能获得理想的修辞效果,——所谓“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莫言喜欢运用四字一句的句式,但却总给人一种刻板、僵硬的印象,例如:
“婚礼早晨,阴气森森。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雷声过后,大雨倾盆。”(第82页)
这里的三个四字句,所用的词汇,都是近乎陈词滥调的“套话”,所以,就给人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仿佛在喝一碗用发霉的陈米熬出来的稀粥。
“大江滚滚,不舍昼夜。重云开裂,日光如电。”(第174页)
这句话的问题,与前句话相同,都一样缺乏新鲜感和诗意感。
“北风遒劲,遍地白霜,红日初升,……我不怕,我是泰山顶上一棵松,抗严寒斗风雪胸有朝阳。”(第89页)
这句引文中的前半句,是“我”的叙述语言,——因为过于书面化,便给人一种极其呆板的印象;后半句则是“我”的妻子王人美说的一句话,——因为戏仿“样板戏”,所以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另,“遒劲”一词,一般是用来形容书法的“笔力”和“风骨”的,不能跟“北风”搭配。
用词不当,也是莫言作品较为常见的毛病:
“……顽抗政府,辱骂工作人员……”(第128页)
“顽抗”似乎只可作不及物的动词来用,而不可以当作及物动词来用。
“一户人家,突遭变故,父母双亡,只余下十八岁的姐姐与襁褓中的弟弟,万端无奈中,姐姐将自己处女的****塞到弟弟嘴里,几天后之,竟然有乳汁分泌出来了。”(第187页)
这句话将“万般无奈”误用为“万端无奈”,问题虽小,但可以见出一个作家在写作上的态度。
古人讲,“为大于其细,图难于其易”,一切伟大都是从细小处开始的。一个好的作家,就是在一字一句上,甚至一个标点符号上,也从不马虎的作家。
五 获奖:几句多余的话
随着最新一届评奖结果的揭晓,“茅奖”又成了人们谈论和争论的话题。其实,文学评奖,就其本质来说,从来就是“趣味”和“偏见”的产物。无论多么公正的文学奖,都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客观”和“公正”,而“失误”则是文学评奖几乎难免要打的“磕绊”。人们谈论起“诺贝尔文学奖”,也许会为托尔斯泰、契诃夫、易卜生、勃兰兑斯、卡夫卡、鲁迅、哈代、毛姆、曼杰什坦姆和伍尔夫等人没有获奖忿忿不平,但是,这并不影响人们对“诺奖”的关注,并不减损人们谈论“诺奖”的热情。对“茅盾文学奖”,亦应作如是观。
长篇小说《蛙》获得了最新一届的“茅奖”。然而,获奖与其说是终结,毋宁说是开端,——它不应该被当做对一部作品的“盖棺论定”,而应该被当做它接受社会检验的“剪彩仪式”,换言之,它在接受鲜花和掌声的同时,还必须承担这样一个义务,那就是,接受更加挑剔的阅读和更加严格的批评。
然而,在我们这里,文学评奖似乎越来越偏离“文学”,越来越被庸俗化。文学评奖成了作家的最高“梦想”,成了与地方政府的“政绩”相关的事情,甚至被当做具有商业色彩的交易行为。就在“茅奖”揭晓不久,有位评委,就在自己的博客里,声高气壮地说:莫言早该得茅奖,这是“茅奖”欠了他的;今天“茅奖”终于给了莫言,也可以说是茅奖还了他的债。他不知道,文学奖与作家之间,不存在债务关系。“谁欠了谁的”这样的说法,只有在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发生了商业性质的契约关系的前提下,才能成立。然而,就我所知,中国作协似乎从来不曾与任何作家,就“茅奖”问题,签订过商业性质或其他利益前提下的契约文本,所以,也就根本谈不到欠债与还债的事情。职是之故,即使“茅奖”的评奖确实有失误,确实很让一些人觉得不爽,那也无妨各行其便:不满的,可以发泄怨气,得了奖的,可以扬眉吐气,体验“云开日出”的快乐。至于“欠债”与“还债”,胡为乎谈哉?
所以,与其贸贸然说某项文学奖“欠某作家一个奖”,还不如平心静气地问那些获奖作家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奉献给读者的作品,配得上我们所获得的奖赏和荣誉吗?
2011年10月5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