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小说里,有的是喧嚣和热闹,缺的是从容和安静;有的是紧张和气势,缺的是内敛和深沉。大轰大嗡的狂欢化叙事,充满戏剧性的情节铺排,使他的小说具有较强的可读性,但是,耐得住咀嚼的细节,经得住开掘的意义,却并不很多。
最近,纯粹是出于好奇心的缘故,——我想通过重读,来验证自己初读的理解,是否可靠,——便将《蛙》细细地再读了一遍。虽然,随着时间的月摩日刓,我也渐渐“世故”了起来;虽然,我也知道,过于执著的认真态度,很容易被误解为好为忿争、抵脰求胜的坏性情,但是,这次,我还是忍不住想将自己的感受和意见,坦率地表达出来,就像许多年前,我批评《檀香刑》那样。
毛姆在写于1937年的《作家笔记》中说:“要想诚恳地判断文学作品的优劣实在太难了。评判一部作品,几乎不可能一点不受评论家或大众意见的影响。对于公认的伟大作品来讲,它之所以伟大,一部分是舆论意见赋予的,这使其评价工作更加困难。”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必要克服这些困难,努力诚恳地评判一部文学作品的优劣。
一 主题:《蛙》的象征与观念
从题材来看,《蛙》写的是乡土中国的计划生育问题。这一题材既是重要的,也是复杂的,很能考验一个小说家的写作勇气和叙事智慧。那么,在这样一部处理敏感题材的小说里,莫言提出了哪些有价值的问题?试图表达什么样的理念和主题?
从功利的角度看,计划生育是人类的一种自觉的社会行为,体现出的是一种理性的生存态度,但是,从生命伦理的角度看,它又不可避免地会给人类的伦理关系和内心生活,带来消极的后果。从《蛙》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作者对计划生育问题的二元态度。一方面,作者让小说中的人物为中国的这一“基本国策”辩护:如果不搞“计划生育”,中国将因人口爆炸,而难乎为继,另一方面,他又揭示了在计划生育工作的落实过程中,由于具体人员的过激行为所造成的严重后果,表达了对受害者的同情之心。同时,作者也尖锐地揭露了中国社会在生育问题上存在的不平等现象,——某些短期暴发的富有阶层,利用自己所占有的物质资源和社会资源,通过“无性代孕”和“有性代孕”等方式,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自己的生育目标。作品在批评这类社会腐败现象的时候,显示出极大的道德义愤和很可宝贵的批判精神。
小说的主题主要是通过塑造“姑姑”这个人物来体现的。她是一个严苛无情的计划生育工作者。她对那些害怕“寻死觅活”的孕妇“弄出点事来”的人们说:“你知道我们的土政策是怎样规定的吗?——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她指挥“民兵”把自己的侄媳妇王人美从娘家赶出来引产的手段,极其颟顸无理:先用拖拉机“把你娘家四邻的房子拉倒,然后再把你娘家的房子拉倒。邻居家的一切损失,均由你爹负担。”作者花了大量的笔墨和篇幅,叙述“姑姑”在执行计划生育任务过程中的过激行为。但是,由于作者采取一种粗疏的漫画式的方法来展开叙述,所以,“姑姑”这个形象显得非常苍白,不仅缺乏丰富的性格内容和深刻的心理内容,而且,还给人一种分裂而矛盾的印象。例如,像她这样一个近乎冷血动物的人,是不大可能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省的,但是,作者却轻轻松松地就将她写成了一个良心发现的忏悔者:“进入晚年,姑姑一直认为她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恶极,不可救赎。”(第71页)其实,“不可救赎”的观念,完全来自于作者自己,——他把极为复杂的问题,简化为“恶有恶报”这一观念,并让亲手流掉“两千多个”孩子的“姑姑”,几乎每时每刻都被“命运报复”的恐惧折磨着。
在这部小说里,蛙的意象显然是一个具有核心意义的象征,它承载着报复的冲动和复仇的力量。对蛙的浓墨重彩的描写,出现在第四部的第四节。小说叙述了“姑姑”如何被无数奇形怪状的青蛙侵袭的过程。在这段让人毛骨悚然的叙事里,“姑姑”感受到了她作为“唯物主义者”从来不曾感受到的“恐惧”:“常言道蛙声如鼓,但姑姑说,那天晚上的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蛙叫声里,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第214页)被失眠和幻觉折磨着的“姑姑”,知道“报应的时候”和“算总账的时候”到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只猫头鹰在树上哇哇叫的时候,他们就来了。他们浑身是血,哇哇嚎哭着,跟那些缺腿少爪的青蛙混在一起。他们的哭声与青蛙的叫声也混成一片,分不清彼此。他们追得我满院子逃跑。”(第338页)她所遭受的报应和惩罚,是极其可怕的。她甚至连死的权利也被剥夺了。她自己这样说:“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第339页)作者对“姑姑”遭遇蛙群袭扰的场面的渲染,似乎是惊心动魄的,但揆情度理,却是虚构大于事实,很难让人信服和接受。
从上引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出,“姑姑”远不是一个具有罪感意识的人,更不是一个对“罪与罚”有深刻理解的人。她对“惩罚”的想象是被动的、消极的,她对“折磨”的想象则是夸张的、残忍的。她把“受折磨”与“赎罪”混为一谈。她不明白,真正意义上的赎罪并不仅仅停留于对惩罚的想象,而是通过切实的行为完成对“罪”与“恶”的超越,最终抵达“爱”与“善”的彼岸。
我们完全有理由把“姑姑”关于“赎罪”和“报应”主题的话语,当做作者自己的话语来理解,同时,读者也有理由发出这样的质疑:如此缺乏内在深度的主题建构,是不是也太简单了一些?
二 叙事:作者的情感和判断
虽然,就题材而言,《蛙》倒也还算新鲜,但在别的许多方面,却并未脱出莫言小说的旧格局和老套路。
莫言在写作《蛙》的时候,选择了书信体的叙事方式,但是,很明显,过于冗长和僵硬的话语方式,很难使读者感觉到书信体特有的亲切风格。还有,书信体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写信人和收信人之间,应该构成一种对话关系,应该相互呼应。然而,在《蛙》里,收信人的形象始终是模糊不清的,始终是沉默不语的,这使人不由得产生这样的疑问:用如此笨重的方式,对一位外国人讲述中国的计划生育故事,真的是有必要的吗?真的具有充分的逻辑合理性吗?在我看来,去掉那些称呼“杉谷义人先生”的文字,丝毫不影响人们把这部笨拙的书信体小说,看作常规模式的第一人称叙事。
从小说艺术的角度看,第五部的剧本《蛙》,完全是作者对失败的书信体叙事方式的补救手段。其实,一部好的小说作品,本来是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的。布斯在《小说修辞学》第七章,谈到小说的表现力的时候,这样说道:“的确,描绘那些由善与恶,可敬与可鄙混杂起来而构成的人物,没有任何一门艺术比小说更合适。即使能同小说竞争的戏剧,通常处理的也是比较简单的情感与理智之间的关系。”莫言在《蛙》的戏剧部分所完成的工作,完全可以在小说自己的领地上解决。
然而,更大的问题,还不是这些技巧和形式层面的失误,而是作者在叙事态度上所表现出来的褊狭和促狭,以及小说在细节描写上的所在多有的虚假和浮夸。
一部伟大的小说,是能以朴素的富有诗意的方式,写出人性的美好和庄严的小说。然而,莫言似乎缺乏这样的能力。他喜欢过甚其辞的渲染。夸张的抒情,漫画式的描写,滑稽的对照,是他常用的修辞策略。通过明显过于简单的方式,他把人物写成了一群举止异常的怪物。莫言小说中的人物,大都具有一副“卡通式的”面貌,其言行举止,也大都具有一种滑稽剧中人物的可笑性质。
在叙述王肝写给小狮子的情书的时候,作者就通过《包法利夫人》描写农贸市场种种情景的技巧,即“空间并置”的对照性的交叉叙事技巧,将王肝的爱情表白,丑化为一场可笑的滑稽戏:“狮子,我最亲爱的小狮子,我愿意用我年轻的生命全力以赴地爱着的小狮子……我的亲人,最亲的人,请你原谅我,我已经在你的名字上吻了一百遍……”在他表白爱情的过程中,作者加入了对“我”的感受和王师傅钓鱼细节的描写:“我”对王肝的“闪烁着泪花”的爱情抒发,完全无动于衷,不以为是;同时,就在王肝说完“你一笑,我就感到头晕目眩,恨不得跪在地上,抱住你的双腿,仰望你的笑脸……”之际,王师傅则不迟不早,就在这时钓上来一只鳖:“那只鳖大概被摔晕了,仰面朝天,露出白色的肚腹,蹬崴着四只小爪,既可怜又可爱。”(第100页)就这样,夸张而肉麻的爱情表白,受到了羞辱性的嘲弄和消解。有必要指出的是,人物的这种可笑的爱情表达方式,完全是作者强加给他的,——在《檀香刑》中,作者就曾把孙媚娘变成莎士比亚剧作中的朱丽叶,让她以同样矫情的方式表达过对爱人的思念。
像一些当代作家一样,莫言对人物的肉体经验很感兴趣。他将叙事的焦点,过多地停留在了人物的肉身方面。“身体叙事”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如何使它具有美感和意义感。但是,在莫言的叙事里,关于“身体经验”的叙事,却显得外在而简单,甚至给人一种无聊的感觉。例如,就在追赶潜水逃跑的孕妇的时候,作者竟然忙里偷闲,让小说中的“我”,想象王肝的身体与小狮子的身体相互接触时的感受了:“真是天随人愿啊,她丰满的身体又和王肝靠在一起了。我甚至有点嫉妒王肝了。他瘦猴般的身体,紧贴着小狮子。那么胖的、那么瓷实的肉啊!我猜测着王肝的感受,他一定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柔软和温热,一定能……想到这里,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为自己的肮脏念头感到无比的羞耻,慌忙把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把手插进裤兜,狠狠地拧着自己的大腿。”(第110页)这样的“欲望化”描写,琐碎而无趣,显然缺乏深刻的心理内容和意义感。
《蛙》在叙事态度上的问题,还表现在将人与动物混为一体的类比修辞上。在小说的第四部,当“我”看到陈鼻带着一条洋狗流浪时,便发了一通言过其实、不合情理的议论:“在高密东北乡这种新近开发之地,土洋混杂,泥沙俱下,美丑难分,是非莫辨。许多赶时髦的暴发户,初暴发时恨不得将老虎买回家当宠物,破产时又恨不得卖了老婆抵债。大街上许多流窜的野狗,不久前还是富家豢养的身价不菲的名种。就像上世纪初叶,俄罗斯爆发革命,许多白俄贵妇,流落到哈尔滨,不得不为了面包,放下身价,或者为娼卖笑,或者嫁给下苦力的下层百姓,使这地方生出了一些混血的后代,陈鼻的大鼻子深眼窝也许与这段历史有关。”(第252页)这段拟喻失伦的类比,很不得体,不仅“卖老婆”之论很有以偏概全之失,而且对漂泊异乡的俄罗斯妇女,也缺乏最基本的人道同情,显示出一种令人费解的随意态度。
布斯在《小说修辞学》第七章谈到“作家的声音”的时候说:“一个人物身上的善恶交织越复杂,自然就越需要作家的判断。”又在第三章里说:“伟大的小说正是出生于隐含作家所具有的感情和评价。”但是,莫言的《蛙》所缺少,正是那种博大的“情感”和可靠的“判断”,正是那种对小说写作来讲须臾不可缺少的庄严态度。过度矫情的爱情表白,或许应该受到有节制的讽刺;对于“瓷实的肉”的无意识冲动,固然也可以进入作者的叙事视野;将人与狗相提并论,也许不是完全不可以,然而,在《蛙》里,我们清楚地看到了作者的失误和失败,——他缺乏开阔的人性视野,缺乏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同情的理解。他亲自设计和导演了这一场场并不精彩的滑稽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