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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有关系。因为,苏维托尼乌斯和司马迁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凭着优秀的历史学家特有的敏感,发现了日常生活细节对于了解历史人物的意义,尤其注意到了帝王们的私密生活里所潜含的政治信息和文化密码。
判断一个政治家的品质和人格,不能单单根据他的气贯长虹的宣言和口号,也不能根据那些慷慨激昂的诗词和掀天揭地的文章,而是要根据包括饮食、睡眠等在内的日常生活的细节,尤其要看他的情感生活,也就是说,看他如何处理与异性、下属的情感关系。事实上,历史的真相和本质,就潜含在那些看似琐屑的细节里,而一个伟大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只有拨开外在的假象,向内探察、开掘这些细节,才能写出有价值的作品,才能写出真实的有生命的人物。普鲁塔克在《希腊罗马名人传》中这样说:“我们从那些最为冠冕堂皇的事功之中,并不一定能够极其清晰地看出人们的美德或恶行,有时候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仅是一种表情或一句笑谈,比起最著名的围攻、最伟大的军备和最惨烈的战争,使我们更能深入了解一个人的风格和习性。”
司马迁无疑也有同样的看法。他在《封禅书》的赞语里说“具见其表里”,徐复观先生认为这句话是太史公“作史的最大目标,最大成就”,并从理论上进行了深入的分析:“政治人物之生活,有公私两面。其政治社会的地位愈高,则由私生活所透露之真,愈为装扮粉饰之公生活所遮蔽。于是事有表有里,人也有表有里。事与人的真实,常在里而不在表。且表的材料,远远超过里的材料。假定一位史学家,只停顿在表的材料上,而不能由表的材料以通向里的材料,则他将是一个被权势所玩弄所驱遣,以向世人,向后代,提供历史假象的人。这对史学家自己而言,是悲哀;对所发生的影响而言,是罪过。归结起来,这只能算是无赖的宣传家,而不配称为史学家。”
正是因为看到了“在里”的材料的价值,所以,像苏维托尼乌斯一样,司马迁便注重从生活的内部往外写,注重写细小而真实的事情,而不是宏大而虚假的事件。司马迁写了中国皇帝在日常生活中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尤其写了汉代的包括“今上”在内的多位皇帝的私密生活。他这样写了,却屡屡被人误解。有人说他“有好奇之过”,有人说他由于泄愤而“丑诋”汉廷太过,有人甚至干脆将他的《史记》看做心理阴暗的“谤书”。他们都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汉家从刘邦到刘彻的几代皇帝的包括断袖之好在内的生活细节,实在与他们的政治人格有着微妙的关系——他们的情感上的冷酷、心智上的幼稚和行为上的疯狂,都与那种病态的性心理有些关系。
从《樊郦滕灌列传》、《佞幸列传》可以看出,司马迁是何等重视从私生活的角度来写自己时代的最高统治者。他的描写无疑具有丰富的人性内容和宝贵的认知价值。司马迁写出了他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世界,从而给我们提供了从心理学、伦理学等角度认识汉代最高统治者和汉代政治生活的可靠资料。不仅如此,他的叙事还具有政治学意义上的启蒙性。《史记》的深入“宫闱”日常生活的叙事,真实地揭开了最高统治者的神秘面纱,扫去了笼罩在他们头上的光环,这就有助于打破我们对帝王的盲目崇拜,有助于我们把他们当做寻常的人来看待。《史记》告诉我们,自战国迄于秦汉,几乎没有一个帝王是值得我们完全信赖的,几乎没有一个人配得上人们的尊敬和赞美。他们甚至有着比常人还要严重的道德弱点和人格残缺,所以,我们绝对不能毫不设防地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他们,否则,就会造成巨大的人道灾难,人民就会受到严重的伤害。
例如,在《樊郦滕灌列传》里,刘邦生了病,心绪甚恶,不想见人,一连十几天,躺在禁宫里,与宦官相狎亵。樊哙便排闼直入,看见“上独枕一宦者卧。哙等见上流涕曰:‘始陛下与臣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惫也!且陛下病甚,大臣振恐,不见臣等计事,顾独与一宦者绝乎?且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乎?’高帝笑而起。”在《项羽本纪》和《樊郦滕灌列传》里,司马迁两次写到同样一个令人吃惊的细节:在被项羽追击的时候,刘邦为了自己逃命,竟然把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丢下不管——“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一个人,如果如此缺乏承受痛苦的意志品质,那又怎么能指望他把一个国家的希望和命运担负起来?如果他对自己的儿女,尚且如此无情,怎么能指望他以仁慈之心善待他人?
如果说汉代的皇帝普遍薄情寡义的话,那么,武帝刘彻恐怕是他们中间问题最严重的人。在汉代的历代帝王中,武帝的宫闱生活尤其混乱,对正常的行政生活的破坏也最为严重。据《佞幸列传》记载,他先后宠幸过邓通、韩嫣、李延年等“佞幸”之臣。刘彻高兴的时候,赐给邓通铜山,使他“得自铸钱”;韩嫣“官至上大夫,赏赐拟于邓通”;李延年则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等到刘彻兴尽爱弛,则邓通被立案侦查,最后“竟不得名一钱,寄死人家”,韩嫣被“赐死”,李延年昆弟则被“禽诛”。读这些文字,令人油然而生发出这样的感慨:把国家和人民的命运交给刘彻这样的人,真是可怕,——他们是多么无情,多么容易堕落,多么不值得信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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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汉武帝像秦始皇一样暴虐和昏聩,然而,自古以来,就有人对他大唱赞歌,说他有雄才大略,北伐匈奴,南诛两越,东灭朝鲜,西征大宛,功绩卓著;说他懂得用人,所以,在他的时代,人才济济,各显其能。然而,这些轻飘飘的赞词,其实全然是靠不住的,全然没有看到他的好战激化了********,给人民带来极大的痛苦和无尽的灾难,正像司马迁在《平准书》中所说的那样:“兵连而不解,天下苦其劳,而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骚扰而相奉,百姓抏弊以巧法,财赂衰耗而不赡。”那些歌颂刘彻的人,也没有看到他因为冷酷和褊狭,扼杀了多少人才,甚至剥夺了多少杰出人物的生命,例如,李广一家,三代名将,却都毁于刘彻之手:李广不被赏识,未尽其能,兵败自杀;李敢又被霍去病射杀,刘彻却为“方贵幸”的霍去病遮掩罪行,编了“鹿触杀之”的谎言;李陵之败降,刘彻亦难逃其责——若不是他出于私心,偏护李广利,屈抑李陵,结局断断然不会如此。甚至魏其侯与武安侯因睚眦之怨而两败俱伤,刘彻也要承担主要责任——他在“廷辩”时的低能表现和首鼠两端,正是造成这一悲剧的根本原因。如此者多矣,岂能一一。
关于刘彻,贞观十一年,侍御史马周在给唐太宗的上疏里,有过一针见血的评价:“……孝武帝虽穷奢极侈,而承文、景遗徳,故人心不动。向使高祖之后,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此于时代差近,事迹可见。”对这样浅薄无德的“今上”,司马迁自然是不满意的,甚至是鄙夷的,因为,他在《五帝本纪》里,完整地表述了自己评价伟大君主的标准,如尧帝,“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能明驯徳,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和合万国。”而汉武帝离尧帝的境界,实在是太远了。李长之说,“汉武帝在许多点上,似乎是司马迁的敌人,抑且是司马迁所瞧不起,而玩弄于狡猾的笔墨之上的人”他说对了。司马迁的确是含着极大的失望和不满来写汉武帝的。他不仅写出了刘彻道德和心智上的残缺,而且还揭示出了中国所有暴君的本质。难怪清代的杨琪光读了《外戚世家》,要如此赞美司马迁的写作勇气:“读此篇,汉宫闱不堪数矣。《史》、《汉》皆为直笔之,皆若无为忌讳,汉法虽严,其如彼何哉!班氏从后书之,犹可无畏;史公竟指摘并世事,直哉!铁笔如山,难为动摇矣。”
敢向权力说真话,敢批皇帝之逆鳞,司马迁的无所畏惧的伟大叙事,仿佛高高的航标灯,历两千多年而不灭,成为引领中国文学写作的伟大力量。司马迁的永恒的光荣,就来自于这种正直而勇敢的良史精神和文学精神。从人格气度和人文精神上看,司马迁完全可以说是一个生活在古代的现代知识分子,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生活在中国的世界知识分子——他的博大的人道情怀,他的伟大的文化抱负,他的深邃的历史眼光,他的坚定的求真热情,他的成熟的理性精神,他的不羁的自由意志,他的傲岸的独立人格,他的豪迈的侠骨义胆,即使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依然是令人高山仰止的伟大典范。
写作《史记》的司马迁,正像黄履翁所说的那样,始终“如天马骏足,步骤不凡,不肯稍就笼络”。一个作家如果只想轻轻松松地写作,只想写一些媚悦时代和市场的作品,那就无话可说;如果他还有更大的抱负,还想写出有正义感、有生命力的作品,那他就应该像司马迁为那样“不肯稍就笼络”,——即使没有他敢批皇帝逆鳞的勇气,至少也要在权力面前保持基本的人格尊严,或者,至少不能低三下四地对暴君“心怀感激”,更不能卑躬屈膝地对他大唱赞歌。至于错把他乡当故乡,将“大秦帝国”当做“高端文明”的样板,或者,把“大清帝国”当做道德隆盛的典范,那就简直近乎文化犯罪,因为,这,不仅意味着对真相的可怕无知,而且意味着对良心的严重背叛。
2011年2月7日,再改于平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