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的心智、人格和德性的不健全,不仅表现在对“长生”的妄念上,而且还表现在对物质的贪欲和攫取上。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张骞从西域归来,告诉他大宛“有蒲陶酒,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刘彻听了异常兴奋。他对大宛的汗血马情有独钟,于是,“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他两次兴兵伐大宛,没有别的目的,就为了求得汗血马。第一次,刘彻“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历时两年,一无所得,存活下来的士兵,“不过什一二”,也就是说,几乎全军覆灭;第二次,刘彻又派出六万人,“牛十万,马三万余匹,驴骡橐驼以万数,多赍粮,兵弩甚设。天下骚动,传相奉伐宛,凡五十余校尉”。这次战斗结束后,刘彻得其所欲,从大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牡牝三千余匹”。然而,参加战斗的部队伤亡极大,“军入玉门者万余人,军马千余匹”。也就是说,为了得到这数十匹“汗血马”,汉军牺牲了五万人,三万匹马,十多万头牛与驴骡橐驼。刘彻的贪婪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而在张骞之后,“吏卒皆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刘彻自然很高兴派他们出去冒险,替给自己掠取难得之货,而且,根据“求使”者夸海口的大小,来授予高低不同的官阶:“言大者予使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徒皆争效之”。这与他在《封禅书》里的幼稚而疯狂的表现,何其相似乃尔!
那么,刘彻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狂悖不慧呢?这是因为,权力带来的自大倾向和贪生造成的非理性欲望,都很容易令人发昏。权力具有眩惑人的魔力,会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世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办不成的事;权力甚至会让人丧失最基本的常识感和判断力,变得格外愚蠢,特别无知。权力带来傲慢,绝对权力则带来绝对傲慢,而绝对的傲慢则必然导致目空一切的自大和不可救药的愚昧。刘彻就这样做了傲慢和无知的牺牲品,成为千百年来人们的笑谈。
《封禅书》批判和讽刺汉武帝的艺术是非常高超的。司马迁以常识为根据展开叙事,以人人皆知的常情常理,来对照武帝的头脑发热和执迷不悟。正像钟惺所说的那样:“写人主迂呆惑溺,全在事理明白易晓处见之。所谓‘欣然’,‘庶几遇之’,‘羁縻不绝’,‘冀遇其真’数语,是其胎骨中贪痴种子,疑城柔海,累劫难断,怪迂阿谀之徒,接踵而中之,往无不获,其原在此。篇末一语曰‘然其效可睹矣’,意兴飒然,断案悚然,此一篇长文字恰好结语,却妙在含蓄,冷冷无极力收缩之迹。”一篇《封禅书》,诙谐百出,纯然是一部令人绝倒的喜剧;它又是一篇忧心烈烈的启示录,启发人们认识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如果皇帝在心智上不成熟,在人格上不健全,又缺乏他那个时代最文明的价值观,那么,整个国家的生活将陷入可怕的混乱状况,人民将为此承受巨大的痛苦,社会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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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封禅书》写的是汉武帝刘彻对生命真谛的无知和企图长生不死的愚妄,那么,《酷吏列传》、《外戚世家》、《匈奴列传》、《佞幸列传》和《平准书》写的则是他的冷酷和凶暴。
刘彻的冷酷和无情的确是登峰造极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心狠手辣、好斗成性的暴君可以与他相提并论。他喜欢那些像他一样心狠手辣的人。郅都、宁成、周阳由、赵禹、张汤、义纵、王温舒、尹齐、减宣和杜周十人,都是没有人性的虎狼之吏,但他们却都是“今上”刘彻赏识的人,类似“上以为能”、“上喜之也”、“益专任也”这样的话,在《酷吏列传》里,多次复现,足见罪魁元凶,在此不在彼。受到刘彻纵容的酷吏,不仅杀人如麻,剥夺了很多人的生命,而且还制造出一种恐怖的气氛,严重地降低了武帝时代的人道标准,破坏了整个社会的安全感,至今读来,犹觉血腥扑鼻,使人不寒而栗。所以,司马迁之作此传,意在“伤武帝之酷刑”,正如清代学者牛运震所说:“武帝之世,烦文苛法,以严酷为治,怨愁惨伤,民几不聊生。太史公目睹其事,恻然伤之,不忍斥言君上,特借酷吏发之。一篇之中,感慨悲愤,汉廷用人之非与酷吏得报之惨,具见于此。此太史公悲世之书,所以致惓惓垂戒之至意,不独为十人立传也。”事实上,司马迁并没有给武帝留什么情面,也不存在“不忍斥言君上”的事情;他对“今上”的讽刺,明明如月,昭昭可见。
凡人皆有不忍之心。然而,汉武帝刘彻却是一个残忍得出奇的人。他的无情和冷酷,见之于他对待将帅大臣和寻常百姓的暴虐,但尤其表现在对家人的无情态度上。太子刘据,根据《资治通鉴》等史书的记载,仁恕温谨,敦重好静,然而,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武帝听信江充的诬陷,以“巫蛊”罪,逼得太子走投无路,最终起而反抗,被杀身亡。对与自己育有一子的钩弋夫人,他也毫不手软地杀无赦,而理由却荒唐得出奇。根据司马迁《外戚世家》的记载,刘彻决定立年仅五岁的刘弗陵为太子,但却怕弗陵年轻的母亲钩弋夫人日后乱政:
后数日,帝谴责钩弋夫人。夫人脱簪珥叩头。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狱!”夫人还顾,帝曰:“趣行,女不得活!”夫人死云阳宫。时暴风扬尘,百姓感伤。使者夜持棺往葬之,封识其处。
其后帝闲居,问左右曰:“人言云何?”左右对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儿曹愚人可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自恣,莫能禁也。女不闻吕后耶?”故诸为武帝生子者,无男女,其母无不谴死,岂可谓非贤圣哉!昭然远见,为后世计虑,故非浅闻愚儒所及也。谥为“武”,岂虚哉!
司马迁的同情,无疑在无辜的钩弋夫人一边,所以,他最后对武帝的几句“赞词”,实在含着无尽的讽意,属于典型的“文与而实不与”和“正言之而意实反者”的写法 他用白描的手法写了“夫人还顾”的细节——临去一盼,流露出对生命的无限留恋,和对暴君刘彻的哀哀乞求。这实在是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司马迁用“时暴风扬尘,百姓感伤”,表达了对刘彻的强烈谴责,正用得上“天怒人怨”这句现成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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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缺乏制约的权力必然会扭曲当权者的心理和人格,那么,那些握有绝对权力的人则是最大的受害者,许多帝王几乎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惶恐不安。他们夜不能寐,严重地失眠;他们内分泌失调,新陈代谢的能力非常低下;他们暴饮暴食,是可怕的饕餮鬼;他们甚至有严重的性倒错倾向,或者娈童,或者有断袖之好,有的甚至有渴望被强暴的受虐狂心理。
苏维托尼乌斯的《罗马十二帝王传》就以大量的细节,披露了多位罗马皇帝的种种畸形心理和严重症候。他们大都是喜欢杀人的施虐狂、暴饮暴食的饕餮鬼、变态的****狂和严重的失眠症患者。克劳狄“时时处处贪吃。有一次他在奥古斯都广场主持审判,嗅到战神庙里为萨利祭司们准备的饭菜的香味时,他离开法官席,径直朝祭司们的地方走去,在他们的餐桌旁坐下来。吃饱喝足后很快就仰面躺下睡起觉来,张着嘴巴,嘴上插上一根羽毛以助消化,睡足醒来后才离开餐桌。他每次睡眠的时间很短,通常在午夜前醒来;因此他白天主持庭训时也打瞌睡,律师有意提高嗓门才好不容易使他醒来。……他残酷、嗜血好杀的本性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都可以看出来。”
失眠是上帝对罪恶累累的暴君最常见的惩罚。暴君卡里古拉就是严重的失眠症患者。他因为失眠而痛苦不堪:“特别使他痛苦的是失眠,每夜睡眠的连续时间不超过3小时,而且睡得不实,奇怪的梦境使他惊恐万状,比如梦见一个海怪和他说话。他夜里大部分时间都睁开眼睛躺着,因此心情非常烦躁,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沿着长长的廊柱徘徊,一次又一次呼唤着黎明,盼着它的来临。”卡里古拉睡不着觉,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睡眠是无辜的灵魂安宁的休息,人若作恶太多,就等于把自己交给了魔鬼,就等于要一刻不断地受恐惧和焦虑的折磨,就很难再享受那种甜蜜而安稳的梦境。
卡里古拉的恶,则是很多帝王内心深处都会有的恶,一种与野心和对不朽的渴望有关的恶。他盼望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希望自己借此而不朽:“他甚至公开表示遗憾:他那个时代不曾有任何全国性重大不幸事件。他说,奥古斯都统治时期以瓦鲁斯战败而闻名,提比略统治时期以费德那的大圆形剧场的坍塌而知名于世,可他自己的时期则由于普遍的富裕而被人们淡忘。他时常希望自己的军队被击溃或出现饥荒、瘟疫、火灾甚或地震。”而古罗马最著名的暴君尼禄则完全是个****狂:“尼禄的****竟达到这种程度,几乎身边所有的人均被他玷污过。最后,他竟发明了一种游戏;他身披兽皮,从兽笼中被放出来后,攻击缚在木桩上的男人和女人的阴部。当他的****被满足之后,又表演被他的获释奴多律弗路斯所征服。为此,他嫁给了多律弗路斯,就像他当初娶波斯鲁斯一样。他叫喊、痛苦,模仿一个被奸污的少女。”
为什么要把罗马帝王们的这些甚为不雅的事象,不避絮烦之讥地胪列如上呢?苏维托尼乌斯的指向日常生活细节的叙事策略,与太史公的《史记》,又有什么关系呢?